从阿泽的眼里看去,皇宫比他听说的还要旖旎,还要雄伟!
他从未见过,干净得发亮的翠柏琉璃瓦,镀金的门廊柱,还有眼前形形色色、五彩缤纷的甜点糕饼。
村长送他出来时一再叮嘱要做个有礼有节的孩子,可礼节是什么?谁也没教过他。
阿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那些虚礼怎么能和肚子饿相比!最终他还是小心翼翼、颤颤抖抖朝雪白的糯米糕伸去。
然而手才到半空,就被黑色硬鞭狠狠抽了一下。
阿泽“咝”了声,赶紧缩回手使劲揉了揉,看了眼身边那位不怒自威年长宫女,就立刻低下头,大气不敢吭一声。
宫女声音中带着警告意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温嫔娘娘还未到,公子请自重!”
不知哪个词触动这个九岁的男孩,他涨红了脸,一瞬不瞬盯着那宫女良久。
就在其他人都以为一触即发之际,阿泽却低下头,喏喏道:“阿泽知错了。”
年长宫女似乎并不是真心为难他,转脸笑道:“知错改之,温嫔娘娘才喜欢。”说着,夹了块晶莹剔透的糯米糕在他盘里,口气柔和许多:“吃吧。”
阿泽信以为真地点点头,拿起筷子就戳在米糕正中,正要下口,却手头一顿,停了下来,小声道了句:“姑姑,阿泽不饿。”
年长宫女蹙了蹙眉,隐忍问道:“方才不是还想吃吗?怎么又不饿了?”
阿泽斜了眼窗边的两个小宫女,喃喃说:“姑姑方才教诲的是,应该等温嫔娘娘来了才能吃。”
算是孺子可教。
年长宫女露出满意的神色,往后退了一步,口是心非恭维道:“公子如此懂事,定得温嫔娘娘喜爱。”
阿泽垂眸不再吭声。
此时在他的心中,有很多不解。
比如为什么自己娘亲不能叫娘,而叫“温嫔娘娘”?
比如为什么明明遭人非议,却依然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半年后,他想起那天两个小宫女闲聊,问起温嫔:娘娘身为皇上女人,其容他人侧议?
温嫔只是淡淡一笑,抚摸着他鬓角的发,半晌道:“皇上愿意接纳我们母子,便应该感恩知足。”
阿泽不解,睁大眼睛望着眼前这个美丽而憔悴的女人,不高兴道:“难道母亲被人说成下贱劳民也不在意吗?”
温嫔只笑不语,起身回到寝殿,独自把阿泽留在原地。
四月纷花撩人眼,阿泽伸出手想接住那些落下的粉白梨花瓣。
许久,却未有一片落入他掌中。
那时他便明白,这繁花似锦的宫殿,从未有一物属于他。
而后两年,他渐渐变了,变得沉默寡言,再不是当初那个进宫的阿泽了。
温嫔不是没起疑过,只是每每问起,阿泽都笑说习书之好,长此以往,再无人问津。
对于这样的孤寂,阿泽并不在意,因为那日在御膳房,他偷偷救走一只巴掌大的肉兔,给它起名:阿灰。
他怕被人发现,就把阿灰养在寝殿外的花园里,每日清晨和傍晚趁宫女们交班时才溜出去看它,与它说每天见到的人和事。
只是这样的快乐不到一个月,他就被召唤殿前,命为三皇子的陪读。
如此罢了,皇帝却在大殿上宣称,要封他为异姓王爷,加爵武嗣侯。
他微微一怔,跪地磕头谢恩那刻,文武大臣的非议不绝入耳。
甚至有人不等他起身,便出来谏言:区区一个书童怎能溶于皇室血脉?此举乃是坏了祖上规矩!
皇帝蹙眉不语。
另一人也站出来,言辞激烈指着地上的阿泽,说龙生龙凤生凤,即便是温嫔娘娘亲生儿子,也是入宫之前所生,并非皇室,一介贱民如何能和皇族血脉相比!
阿泽长跪于地,除了使劲攥紧拳头外,别无他法。
这一场不欢而散的早朝,让他和温嫔成了众矢之的。
结局那天,阿泽永远忘不了,悬梁自尽的温嫔穿着皇帝最喜欢的藕荷色并蹄莲绣鞋,在空中静静地垂着。
母亲!
他还来不及开口,就被闻讯赶来的皇帝一把推开。
众人只看见皇帝悲恸得昏天暗地,却没人瞧见他在角落黯然神殇。
皇帝很是内疚,他本意是想借抬高阿泽的身份,让温嫔不再被人闲话,却不想害了自己心爱女人。
只是,温嫔的死成就了阿泽爵位、名利及宫中地位。
然而午夜梦回,他不止一次望着温嫔留给他的那张丝帕独自垂泪,到天明。
上面朱丹蔻立下的字句,艳得触目惊心!
温嫔要他――
好好活下去!
三年后,当第一次射中靶心时,皇上对他赞赏有加。
只因比起所有皇子,他得了第一。
太子听闻很是不悦,只是碍于父皇面前不好发作。
谁都知道太子睚眦必报,心胸狭窄。
阿泽一再推却,并以太子马首是瞻,却免不了遭人妒忌。
第二天一早,他在园中寻找阿灰时,发现一支白翎黑箭从右眼贯穿,直插泥土里,而阿灰的尸体早已发硬。
阿泽蹲在原地许久许久,直到双腿已经麻木没了知觉,才想起太子今日邀约的比试会。
他扶着身边的树慢慢起身时,才发觉脸上一片冰凉。
一摸,全是泪。
皇帝还未老去,太子的党羽日益壮大,胆子也越来也大。
不知哪个门客出得主意,名为比试,实为除异。
阿泽知道太子有项公舞剑之意,马不停蹄奔向宫外练场。
果然如他所料,太子第一个要比的便是三皇子。
三皇子当着皇帝的面,屡次驳回太子进谏,只怕早已成为太子的眼中钉肉中刺。
阿泽明白,保三皇子就是护自己周全。
当太子门客的剑离三皇子眉心一指时,他一跃而起,拔出身边侍卫的刀投掷过去,不偏不倚,正中背心。
门客当场不治而亡。
三皇子心悸之余,还不忘感谢武嗣侯救命之恩。
阿泽苦笑一下,默认了三皇子的称呼。
太子吃了闷亏,气得拂袖而去。
当晚,一群黑衣侍卫将阿泽抓入东宫。
或许那一晚,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太子篡权,东宫易主,似乎都在一夜之间有了定夺。
那一夜天明,再次见到皇帝时,阿泽第一次觉得眼前,坐在龙椅上的是个垂垂老矣的男人而已。
蓦地,武嗣侯睁开眼,兵营帐篷外的麾旗被边塞的风吹得猎猎作响。
仿佛一切过眼云烟,又仿佛一切历历在目,就在昨天。
他记得很多事,也忘记很多事。
皇帝喜欢他谨言慎行,所以赐名:谨泽。
皇帝喜欢他的母亲,所以赐封他:武嗣侯。
或许从他入宫那一刻起,世上便再没有阿泽这人。
宫里只能容下一个文武双全、年少有为,北蛮谈其色变的年轻武将――
武嗣侯,严谨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