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章
一栋破旧的老房子,如果说它还需要什么装饰的话,大概就是在墙壁上喷一个大大的拆字了。
顾青他们忍着楼道里的霉味儿,绕过堆积的杂物,爬了几层,墙壁上鲜红的字在阴暗的楼道里显得格外阴森。
“欠债还钱!”
到处都是这四个字,一层叠一层,绝对不是一次两次就能喷的出来。
防盗门上有着刀劈斧凿的痕迹,门把手都歪的不成样子。
顾青越过门口遍地的垃圾,敲了敲门,屋里却什么声音都没有,静的可怕。
王骏毅上前一步,对着门缝说:“兰珂,是我。”
过了会儿,门被打开,兰珂很明显有些紧张,直到三个人都进来把门关上才松了口气。
顾青看了看这年龄比他大的房子,房门正对着洗手间,墙壁黑乎乎的像被烟熏过一样,上面长满了霉菌。
“他人呢?”
“我在这儿。”沙哑的声音从左边传来,顾青绕过墙壁走过去,看到沈爸爸坐在一张老式沙发上。
上次看到他,还是在高中,他接沈昊回家,那时候对他的印象就是身材魁梧、不苟言笑,如今坐在那里的却是一个枯瘦的老头,眼睛里全是血丝,胡子拉碴,笑起来满脸的皱纹,还露出满口的黄牙。
顾青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坐下,手插着裤兜说:“你的债我会替你还上,但仅此一次。”
“儿子都走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
顾青伸手打断了他的话,“我不知道你要为什么活着,我只知道他肯定不希望你就这么下去找他。如果你需要,我会帮你找份工作,不能让你大富大贵,但足够日常开销。”
沈爸爸低着头没有说话,顾青叹口气,“等到明天,你就可以出门了。”
没有再理会沉默着的沈爸爸,和其他人一起走了出去。
接下来他们去了一处公共墓地,在那里看到了高翔和韩莹莹,这大概是他们俩六年来第一次见面,都沉默着站在沈昊的墓碑前。
阳光已不似午日那般炙热,顽强的在天边投下最后一丝光亮。
顾青蹲下身子,抚摸着墓碑上的字,神情恍惚的看着沈昊的照片。
突然一封信被交到他手里,兰珂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沈爸爸让我转交给你的。”
他犹豫了一下才把信封拆开,一字一字的阅读。
严格来说这并不是一封信,更像是睡前有感随意写下的一段话,没有什么格式,也没有多少个字。
“顾青,我的好兄弟。”
“说一句老套的电影台词,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死了。”
“其实活着真的没什么意思,我这二十几年太窝囊,七岁那年我爸妈就离婚了,再后来我妈改嫁,失去了联系,亲人就只有我爸和我奶奶,待到前年奶奶驾鹤,就只剩我和老爸。”
“前几年专科毕业以后随便找了个工作,累死累活一个月三千来块,却还不上我爸的赌债。有时候真心羡慕你,活得任性潇洒,从来不用为钱发愁。”
“其实能够认识你,是我上辈子修的福分,也是这辈子经历的不幸,你是在梧桐树上休憩的凤凰,而我不过是树下不起眼的一坨麻雀屎。”
“好好活着,替我看看世间繁华,我先去那边给兄弟们探探路。沈日天。”
“对了,王宁是个好姑娘,别忘了把人追回来。”
看一眼日期,竟是一年前所写,顾青叹口气,把信纸重新折好放回信封,心中腹诽,“署名后面又跟一句话,也就你能干出来。”
站起来把信揣进衣兜,叹口气,“你人都走了我还能说什么,怕是你自己都不知道能留下个孩子吧?呼如果那女人肚子里的孩子真是你的,我会抚养他长大,放心吧。”
夜沉如水,六年前那家山海情缘如今换了主人,顾青成了那里的少东家。
重新装修后的山海情缘不再像以前那样金碧辉煌,变得低调奢华,进出的都是有身份有品味的精英,撑起地方gdp,号称z市聚宝盆。
少东家自然不会像六年前那样订不到包间,即便没有预约,依然有预留的可以用,只不过今天不巧,预留的两个顶层都有人。
不过少东家何许人也,在问清楚屋里人是谁后,当着经理的面粗暴地赶走了正喝着酒的东家,而且东家还不生气,一脸惊喜的叫他和他身边的女孩晚上早点回家,高高兴兴地领着朋友换场地。
丰盛的菜肴、珍藏的美酒,在座的六个人都沉默地低着头,食不知味。
王宁有些担心顾青,如果他大发雷霆摔东西,还能让她感到稍稍安心,可他现在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反而更让人揪心。
但她又没办法安慰,这个时候如果说一句“节哀顺变”,只会适得其反,甚至让人觉得自己特别冷血,只能等他先开口,然后自己再去劝解。
白天的时候还好,一到晚上,悲伤等负面情绪就被放大。
几个人就这么一直坐着,桌子上的菜早就撤下去,水果换了三份都没有人动。
酒店给他们准备好了房间,服务生把房卡交到他们手里就识趣的离开,顾青终于说出了今晚的第一句话,“都别走了,这么久没见,好好说说话,别散了。”
吩咐经理把楼顶天台收拾好、备好茶水,几个人上到楼顶吹风,依稀能听到海浪拍打岸边发出的沙沙声。
备好的茶水没人碰,顾青他们一人握着一瓶青岛啤酒,在这个人均消费千元的高档酒店楼顶,毫无形象的像在街边烧烤一样倚靠着玻璃护栏喝酒。
王骏毅解开了西装扣子,顾青干脆脱掉西装外套搭在身边的护栏上,而高翔更是解开了衬衣扣子,露出结实的腹肌。
清爽地海风吹拂着三个男人的胸膛,如今的他们没有了六年前的张扬,却多了内敛、藏了力量。
“这几年在加拿大过得怎么样?”碰一碰高翔的酒瓶,顾青仰头喝了一大口。
高翔也喝一口,歪着脖子说:“还能怎么样,刚拿到cga,能赚点儿钱吧,不过我已经回国了,准备再考cpa。”
“cga?很难考的啊,你不是最讨厌考试的吗?转性了?”顾青感觉很诧异,他印象中的高翔是宁愿被他爹打断腿都不去学习的人,居然能考出含金量很高的加拿大注册会计师,实在有点难以置信。
“生活所迫啊。”高翔摇晃手里的酒瓶,带着苦涩的笑看着顾青,“我爸破产了。”
顾青一怔,下意识地问:“什么时候的事?”
“四年前。”
“有困难为什么不跟我说?”顾青皱起眉头。
高翔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都是过去的事了,公司最后被你爸收购了,债务也清了,人总要往前看嘛。”
顾青沉默了。
对于沈昊的离去,三个男人抽烟喝酒对此避而不谈,而女人。
六年的时间,韩莹莹变得比兰珂还要文静,不再像以前那样混在顾青他们中间喝酒,隐约有一种大家闺秀的感觉。
“你变了好多,以前的你嘴巴是闲不住的。”兰珂静静地看着韩莹莹,许久才忍不住开口。
韩莹莹耸耸肩说:“可能吧,人总是会变的。”
说完抬头看着王宁,眉眼带笑,“从上次偶遇到现在,已经有半年时间了吧,你居然一声不响就回国了。”
王宁有些不好意思,舔舔嘴唇解释说:“我在公司与国内企业合作的照片上看到了顾青,就争取一下调到国内,时间很紧,没来得及和你说。”
“这样啊。”韩莹莹抿着嘴唇,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所以他选择你不是没有原因的,你能做我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比我勇敢。”
她转过身望着远处的顾青,眼中是无尽的温柔,似水柔情,“我在美国这几年,王骏毅常把他的近况告诉我,你可能不知道,他这两年过得并不如意。”
仰起头拨弄一下被风吹乱的发丝,她接着说:“他这个人,虽然表面上嘻嘻哈哈的,但其实心高气傲的很,考研失败、留学受阻对他来说是不小的打击,即便是后来进了公司,也有人故意找茬,不想让他接手”
当着别人的面谈论别人的男朋友,本就是很不礼貌的行为,更何况连那含情脉脉的眼神都不加掩饰,这在王宁看来简直就是在明目张胆的表达她对自己地位的觊觎,如何还能默不作声?
于是她莞尔一笑,平静地说:“既然我是他女朋友,往后的日子就不会让他独自承受,换句话说,他的笑容我来保证。”
韩莹莹就像没听到一般,自顾自的说:“与你们公司合作的业务一开始就是他负责的。”
“哦?”王宁有些莫名奇妙,自己已经说的很直白了,真不知道韩莹莹她到底想要做什么,难道还想在这个日子去跟顾青表白?那也太滑稽了。
“其实我就是想跟你说声抱歉。”韩莹莹收回望向顾青的目光,“我知道他在哪,也知道他过得如何,但在你问起的时候,我没有告诉你。”
“你不必跟我说这些。”王宁有些诧异的看着她,头脑一热说,“你喜欢他不是你的错。”
此话一出,韩莹莹和兰珂一脸意外的看着她,过了一秒,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异口同声地问:“那是谁的错啊?”
“额。”王宁被问的一愣,伸手一指顾青,“都是他的错!都怪他平时不注意,到处刺激女性荷尔蒙分泌。”
也不知道怎么,在韩莹莹面前的王宁和平常时候不太一样,脑袋里的话脱口而出,也没有控制音量,以至于那边的男同胞也依稀听的到。
三个男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对姑娘们举了举手中的酒瓶。
痛饮一大口,高翔拖着顾青的背把他往姑娘们的方向推一把,“聊你呢,还不快去凑个热闹,我和闷油瓶说点事儿。”
顾青闻言挑挑眉毛,随手把酒瓶放在地上,揣着裤兜不紧不慢地向那边走去。
瞧他已经走过去说上了话,高翔眉头一皱,冷冷地说:“王骏毅,你他娘的疯了吧?真要告他爸?”
王骏毅低着头没有看他,“我已经将案件移交给事务所里的其他律师了,明天就回去转交资料。”
“就非告不可?”
“告与不告从来都不是由律师说的算的。”王骏毅语气依旧平淡,“原告钻了合约的空子,不出意外会胜诉,被告的经济损失保守估计在五百万左右。”
他整理一下衣服,系上一个扣子,不再理会气得跳脚的高翔,径直朝顾青那边走过去。
“我们先走了,明天就回s市,今晚要陪陪父母。”他对兰珂招招手,对顾青等人笑一笑,“你们也早点回去吧,不要聊的太晚,都在国内,以后再聚。”
他这么一说,两个女生没什么,顾青就不乐意了,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说:“哎?说好了今晚不走了,你怎么突然拆我台啊?”
王骏毅笑着对他说:“哪里的话,已经很晚了,明天还要赶飞机呢。再说,你爸不也要你早点回家吗?这会儿说不定汤都炖上了,别让家里人着急。我就先走一步了。”
说完对两个女生点点头,拉着兰珂往外走。
兰珂对两个女生摆摆手,又对顾青歉意的一笑,便紧跟着王骏毅走了。
“哎?哎!”望着那一对金童玉女远去的背影,顾青心里五味杂陈,放手自言自语道:“不就是个官司吗?又不是什么大事”
“在你看来即使败诉也不过是小事,对他来说就未必了。”韩莹莹看他心里难受,上前一步,举止轻柔的帮他弹掉西装上蹭到的灰尘,“他一定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才决定接受这个案子,这个时候一方面觉得自己对不住你,一方面要回避。每一个律师都要保证心里的天平朝着自己的当事人倾斜,短时间与你保持距离这在所难免。”
这种亲密的举动让王宁很不舒服,正要冲上去把他们拉开,韩莹莹就收手退了回来,一时间又不好再有所举动,只好埋怨的看着顾青,“怎么这么不小心,还不快谢谢莹莹。”
顾青哪里不知道她的小心思,二话不说把她拉进自己怀里,右手亲昵地摸摸她的头,轻声说:“回家给你做好吃的。”
王宁闻言抬起头来,对他拱拱鼻子,撒娇说:“那我要吃你亲手做的蓝莓山药!”
“没问题,山药泥、山药片、山药墩,都给你做。”
两人腻在一起的样子被韩莹莹看在眼里,内心十分复杂,有对王宁的羡慕、也有对顾青的幽怨,眼睛不自觉的望向别处,下意识地往后撤了一步。
“闷油瓶说他把案件移交给别人了,看来你在法庭上看不到他了。”高翔就没有韩莹莹的烦恼,毫不客气地打断抱在一起的两人,大大咧咧地走过来,端起茶壶往嘴里灌了一口,“呸呸呸!怎么这么浓!?”
正在升华感情的顾青抱着王宁转一下身体,对高翔说:“时间太久了吧,我让他们换一下。”
“不用了,我也走了。”高翔摆摆手,把外套搭在手臂上,“你不用担心那个孩子,我还要再待一段时间,会经常去看看。”
高翔直到离开都没有看韩莹莹一眼,顾青知道他还没有放下来,想到自己与王宁分开那两年每时每刻要忍受思念的煎熬,不禁替他感到难过,打算等会儿和莹莹谈一谈。
然而高翔前脚刚走,韩莹莹也拿起了手包,“我也走吧,不打扰你们小两口的温存了。”
顾青没有挽留,但在她从自己身边经过的时候忍不住问道:“你和高翔”
知道他想说什么,韩莹莹耸耸肩膀微笑着说:“随缘吧。”
同伴们一个接一个的走了,只剩下顾青和王宁两人,继续跟这儿待着也没什么意思,打了个啵就牵着手一起往外走。
山下,顾建兴一直在等着,顾青他们一下缆车就看到了他,这倒让他们很意外,看了一眼时间,疑惑地问:“你不会一直在这儿等吧?”
“宁宁回来了我高兴嘛。”顾建兴伸手把顾青扒拉到一边,领着王宁往外走,“你在国外这两年啊,可让你阿姨想的很啊,天天在我耳边念叨你的名字,念得我耳根都生茧了。这不,一听说你回来了,就让我在这儿等着,她在家里给你们煲汤,真个儿是喜欢你到骨子里了啊。”
为王宁拉开车门,他看都不看顾青,自己坐到副驾驶,接着对王宁说:“自从搬了家,你就来过家里一次,这次怎么也要多住两天,你爸那边我跟他们说。”
王宁还没开口,顾青就从另一侧蹿了进来,大大咧咧地问:“老顾,这慕尚什么时候买的啊?你儿子可还开着个破奔驰呢!”
“少来这套,想要车自己买去!就知道刮你老子的,给你买房就不错了!”顾建兴对自己儿子就没有那么热情了,毫不客气地顶回去,不留情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