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西山经》云:“又西二百六十里,曰邽山。其上有兽焉,其状如牛,猬毛,名曰穷奇,音如獆狗,是食人。”
背上纹有如此凶兽,兼之那不为外人言的家传买卖,张启山本也没指望自己能长命百岁,福寿绵延。再加上此刻东北已丧敌手,日本人虎视眈眈将整个中国几乎渗透成个筛子,眼看国破在即,生灵涂炭,他便自然而然地认为,他的这一辈子,大概不是折在哪个凶险万分的斗里,就是率军直逼敌前,为国赴死。
说白了,他压根儿也没惜过自己的这条命。
命都不要了,又何必再有家室挂碍,族人中颇多聪慧之子,再几年选拔若干养在身边,继承之事能者居之,倒也是半分不用他操心的。故自东北迁来已久,张大佛爷的名号虽早已传遍西南半个中国,保媒拉纤者早先也曾踩扁了张府的门槛,但到底这偌大府邸,还是从未有过娇客踏入一步的。
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老管家极其偶尔也曾趁着他心情好时有过几分微词,但多半都受到张启山刻意性的忽略,何况他其实也清楚地知道这位少爷从小就是一副丝毫不知怜香惜玉,看到女孩子就锁紧一对眉巴不得远远躲出去的样子。
偏这张大佛爷天生皮相极好,不论交际场上的红牌名伶还是各官家商号的小姐们,暗地里将他家爷视作梦中情人的也不在少数。佛爷常年留在司令部忙于军务,各方应酬之事一贯懒于理会,那些女眷们不好去军部探访,便偶有一两个胆大的,遣人往府里递了名帖要约个面儿甚至上门拜访。但再看看那位爷,硬邦邦抛下一句“不见”,端是一副我自岿然不动的入定样儿,当真和府中中庭那尊佛像,足似了个十成十。
久而久之,老管家也就歇了这份要给他家小主子找个知冷知热贴心人的心思,正琢磨着等些日子,要各房领着出类拔萃的子侄过来过过目时,这变数居然不期而至。
事情的起因是佛爷的过命兄弟红二爷的夫人。
那夫人说来也是命苦,五六岁上就没了母亲,跟着她爹起早贪黑顾着一个小小的阳春面摊。本来也算衣食有靠,谁知还不满十五岁时,她父亲突然重病不起,陆陆续续拖了两三年,拖垮了铺子不说还外欠了一大笔银子。
等到她父亲终于不治,连丧事都还没筹划,就有地痞上门讨债,她一个年轻姑娘家无力偿还,便被那些人绑了,拉拉扯扯往窑子里去。
本以为此生休矣,不想路上却遇到熟人,红二爷恰好路过,看见了自小就爱光顾的面摊老板的女儿,从来不好多管闲事的人居然主动出手相助,非但将她救下安置到府里,还为了她父亲的欠债,坏了祖上传下来的规矩。
但无论如何,两人婚后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放眼九门倒很是一双难得的恩爱夫妻,婚后至今已逾十年,夫人陆续替红家添了三个胖小子,本是人人称羡的。谁知年前还好好的人,到了春天突然缠绵病榻,寻遍长沙城及各地名医,用了大半年的药,却总不见好。
夏末时红爷曾托人请到一位杭州名医,老大夫搭脉良久,终于还是提笔开了个方子,一面嘱咐夫人的病是早年落下的病根,如今突然爆发,恐怕调养不易,这个方子眼下只能治标,若想断根,还需长期静养,切切不可再损血精二气,否则仙药也是无用云云。
那红爷只求得了方子,别的也顾不上那么多,先谢了大夫,再遣了底下人去抓药,但他那徒儿跑遍长沙城,所问的药店均说这方子难成。
却原来,这处方中的药物虽然珍贵但倒不难得,唯独药引所需的一味鹿活草,真正强人所难。
既然是奇药,自然就是可遇不可求的,红二爷在九门中散了帖子,请各当家的帮着留意一二。本来张启山忙于长沙防务,这事只是交代了手下自己倒未亲自过问,偏巧月前一辆莫名驶入长沙站的诡异列车,将他的视线引到一处日本人盘桓已久的矿山附近。
亲自带了两个人便装去探,意外发现那矿山下居然是一处机关重重的古墓,连佛爷自己都险些着了道儿,捏着从墓里取出来的若干物件,再联想到自己出来时日本人派来的大批荷枪实弹的伏兵,佛爷决定请对南北朝墓葬更有研究的二爷出山,无论如何至少要赶在那些外人之前,搞清矿山底下的秘密。
不料二爷以“须照料夫人的病”为由,断然驳了佛爷的面子。
这里张启山正挠头如何治好红夫人的病好请二爷出山,那边解九爷就传来消息,说是北平的新月饭店下次要拍卖的珍宝中,恰有那味鹿活草。
抱着势在必得之心,佛爷带着红爷夫妇和齐八爷便火速启程赶往北平,临上车前,老管家来接八爷去张府会合众人,恰好遇上他拿着筹策想是要为此行占上一卦,便央了八爷也看看佛爷此行吉凶如何。
“初六二八三七,四九五七上六,正是山上有泽之象,柔上而刚下,二气感应以相与。”说到这儿,齐八爷陡然顿住正掐到无名指第二指节的拇指,猛地睁开眼,又看了一遍身边弟子记下的筹策数目,再度掐指计算起来。
这一停顿,倒让张管家差点惊出一身冷汗来,只怕有什么不好,赶快一叠声催着八爷,不想他却突然停手低头,抚掌大笑起来:“妙哉,当真是可喜可贺呀。”
“八爷还是莫要瞒骗老朽,我家少爷此去到底是凶是吉?”
齐八爷大笑着站起身来:“张管家尽管放心,佛爷此行不但可以逢凶化吉,恐怕还有意外之喜。”
张管家一愣,正想着他家佛爷会有何种意外之喜时,绰号“齐铁嘴”的八爷笑眯眯地凑到他近前,出口的一句险些让老人家当场老泪纵横。
“亨,利贞,取女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