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芙蓉苑肖天笛声惊四座 河边店高照月夜识二贤
话说闳莲子拉了丈夫就走,吼道:“你干得好事!我们去见吴大人!”郭子虚道:“夫人,我干甚么了?能使你凭般气?”闳莲子道:“你水仙花老了苗苗——装蒜呀!”郭子虚笑道:“夫人,我端的不清楚。”闳莲子道:“我问你:洪小姐为甚到你这里来?回去为甚么哭?定是你侮辱人家了。”郭子虚心里有底了,道:“洪小姐想家了,请求回芭州去。你想,行吗?”
老嬷嬷扶妙妙回紫晨楼去,闳莲子正好在走廊曲栏杆边碰见。知是去元亨园转来。妙妙向闳莲子施礼,故意流出泪来,心里道:“倘若夫人多心,也怪不得我。”闳莲子见妙妙流泪,知道丈夫脚爪,陡生疑心,气冲冲向元亨园来。老嬷嬷见夫人气色不好,必去和老爷闹架,怕有伤洪小姐,便来廊道拐弯处,仄耳暗听。听得老爷的回话,知夫人必来盘根就底,忙去紫晨楼给洪小姐透风。
不出所料,闳莲子扁了扁嘴,对郭子虚道:“老爷,水清石头现,鱼烂刺出来。你在这儿呆着,等我去问。”一阵风走了。
郭子虚心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万一洪小姐在威逼之下,说出别的来,那就黄泥巴滚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夫人横起来,是天王爷也不认的,闹到吴大人那里,保得住吃饭的家伙?虽是十月的天气,也逼出一头一脸的汗。
但不久,闳莲子转来,笑嘻嘻地道:“老爷,算你说的是实话,这才像我家老爷嘛!”郭子虚叹了一口气,道:“夫人,古人云:一失足成千古恨。一次被你抓住把柄,在你眼里,时刻我都是个贼似的,没完没了。其实,我吸取那次教训,悔恨莫及,早改了。你使人受了多少哑巴气呵!”闳莲子见丈夫一脸的汗,受委屈了,掏出冰蚕丝香巾,心疼地擦那汗。口里道:“老爷,我也是为你好啥。洪小姐是为吴大人选的人,万一有差错,她在大人面前一句话,后果难测呀!”又道:“老爷,今天我去见了吴大人,说你为他选的洪小姐如何如何美。请令何时送去。吴大人听了很高兴,誇你想得周到,有远谋。叫后天送去哩!他自有安排!”
郭子虚道:“好,那你后天送去吧!”
次日,闳莲子早饭后,到紫晨楼去,叫洪小姐明天着意打扮一番。道:“洪小姐,像你这样的美人儿,吴大人府里的艳质也不少的,可没一个比得上你。好好梳妆穿戴,缺甚么给甚么,把她们比下去。把她们比下去,你大姐儿才高兴哩。”妙妙一听“大姐”二字,心里一喜,道:“夫人,我正愁这里没个亲人哩。只是年龄相差悬殊,我就认你作孃孃,认郭老爷为姑爷吧!请受侄女儿一拜!”闳莲子一把拉住,道:“似这般称呼拜不得!你这去就是吴大人的人了。你叫我们孃孃姑爷的,因你吴大人怎么叫我们?若你真有心,就认我为大姐,你家洪玉清为二姐,你为幺妹如何?”
妙妙心中又喜:“有了这位大姐,就多了一位保护神。”口里脆生生叫:“洪妙妙幺妹,拜见闳莲子大姐!”跪下三拜。
闳莲子大喜,自此似姐妹相称。消息传出,郭府的人都来紫晨楼祝贺。闳莲子也大大方方,凡来贺者都有赏银。府里传出:不是芭州知州洪昕大人相亲——此事鲜为人知,倒是郭参军夫人闳莲子送妹儿过府了。这消息旋风一般,很快吹遍兴州城大街小巷。城里的头面人物,都忙不迭地准备两份礼品,一份送郭大人,一份送吴大人。当晚郭府起媒,杀猪宰羊,备了几十桌酒席,接待客人。吴大人也遣人送来礼品:新娘用的胭脂水粉,钗环首饰,凤冠霞帔,红裙绣袄,以及美酒肥羊等物,都摆芙蓉苑正厅前。
郭子虚这晚也神采飞扬地在芙蓉苑接待来宾。能到这里的,都是有功名的秀才、举人,五老七贤、大商巨贾、文武官吏,以及至亲契友等。一般的客人,都在前面的梧桐院排座,由管家郭冕接待。这郭冕是郭子虚的隔房兄弟,中过秀才。后屡考都是名落孙山。一气之下,弃文从商,确也做得好买卖。郭子虚发了迹,做得参军品头,府里缺个信得过的内当家,便请了堂弟过来。把府里也管得好。闳莲子认妹嫁妹这一着,就是他的主意。派家丁佣人披红挂彩,上街去采办货物,也就到处张扬:“郭参军夫人闳莲子明日嫁妹,那可是个天仙下凡的人物儿,俏份儿极了。”人问:“嫁给谁家公子?”回道:“都统制吴大人也,谁还有那个福?”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满城人都知道了。那银子也就河水似的,翻着浪儿,流进了郭府。妙妙转眼间成了郭府的摇钱树,她义父洪大人不知道,她本人也不知道。
这晚,到郭府有五个不寻常的客人:潘樟为洪玉清的丈夫,虽未成礼,先称呼了。因芭州师爷迟迟未归,不放心,派女婿潘公子来兴州探问情况,兵马都监盖飞随护。高照化名赵高,邵珪化名少贵,肖天化名萧田,扮作军汉随从。怕人认出是靖国将军,作兵部尚书时,不少人认得他。他额上的金印,上山后,军师薛晗请名医用药,已去了,恢复如初,没有破绽。只脸形难改,就用鱼胶马尾,粘成一部大胡子。这样,面目全非了。说话口音,也改四川口音。叫他“大胡子”或“赵大块”,均可。都是高将军的计策,目的是摸清这里的情况。据悉:这里很可能成为吴王宫,紫晨楼将改成紫宸殿。
五人到“子虚庐舍”大门,由潘樟上前,说明来历。门头一听,不敢怠慢,忙报管家。郭冕又报郭子虚。子虚寻思:“芭州洪知州处遣人来,又是夜里,小心为是。当今,假冒的多哩。”吩咐道:“兄弟,府里守卫森严,就让他们来见我。只是,若带兵器,当收之寄下,以防万一。”又道:“若不愿下兵器时,就在梧桐院就座。”
郭冕到前门拜见,道:“小人是这里的管家,姓郭名冕,是郭大人的堂弟。不知芭州知州洪大人的女婿到来,敬请潘公子见谅,未能远迎,有失礼数。这,我就领你们参见郭大人。只是按我府的定规,不带兵器入内,可权且寄下,离开时归璧!”盖飞道:“郭管家,我乃是芭州都监盖飞,你这兴州是吴大人的治地,多少也听得些吧?我这口射月宝刀,是刀随人身的。郭大人要见则见,不见时,我们就到吴大人那里去!”
郭冕也听得人家说江湖大侠盖飞“寒光一闪,人头落地”。今日见了,果然人物轩昂,气概非凡。忙脸上堆下笑来,道:“请贵客稍候,小人去请示郭大人定夺!”
不久,郭冕领了奓口狮子和玉面狐来见潘樟。潘樟见了,拱手道:“严兄、丁兄,别来无恙,小弟潘樟有礼了!”严舟哪会认不出潘樟?那“削发留头”的恩,是记得的。上前拱手道:“贤弟呀,我离芭州之后,时时思念你哩。这里,郭大人为尊夫人之妹洪妙妙办喜事哩,你来得正是时候。”领潘樟等五人,也没有解兵器,去芙蓉苑。
到芙蓉苑,严舟上前对郭子虚耳语了。郭子虚令洪妙妙前去辩别真伪。洪妙妙由大姐闳莲子仗剑护着,步出厅来。郭子虚在窗内观看。
厅内,宴席已开。达官贵人,至亲好友,举杯相贺,一片饮谈嘻笑之声。
妙妙步下台阶,在彩灯映照之下,已认出潘公子和盖都监。上前施礼道:“见过潘公子和盖老爷!”又对闳莲子道:“大姐,这位就是二姐洪玉清的郎君潘樟公子,在芭州任兵马提辖。这位老爷叫盖飞,任芭州兵马都监。”都和闳莲子见过了。潘樟向大姐致了问候,说明来意。又介绍了赵高(高照)、萧田(肖天)和少贵(邵珪)三名随行军士。
闳莲子看了潘樟那英俊模样,心里吃惊:“天下竟有如此美貌的男子,同幺妹一样,美到一堆了。二妹玉清有这样的如意郎君,定然无所他求了。”请潘公子一行入芙蓉正厅。
郭子虚在窗内看得明白,也到门口相见。作为至亲又是贵客,请到厅正中就座。郭子虚坐了主席,潘樟、盖飞坐了客席,闳夫人和妙妙相陪。赵高、萧田和少贵在身后护着。潘樟见自己作了上宾,大大的靖国将军、肖天先锋、邵珪副将,反而成了下人。心里好生不自在,回头看外公等,举杯又放下,不饮。
郭子虚看在眼里,道:“二妹夫到我这里,同到家一样,不必担心。你三人到隔席就座吧!”
高照、肖天、邵珪并不听郭参军的话,手按刀剑,昂然挺立不动。
潘樟道:“去吧!大姐夫赐你们酒食哩。”
三人拱手道:“尊令!谢郭大人,谢潘公子!”过侧席去了。严舟、丁芮艺也在侧席,暗里给郭大人保驾。二人知潘提辖的功夫,相随的三名军士,想也不可等闲视之。特别是那个大胡子,腰挂宝刀,身材长大,两眼射光,山王爷一般。眼儿盯住他,生怕他拔刀行刺。听得郭大人叫三人过来入席,巴不得的事儿,裂开狮子口儿笑着,招呼入座。把酒来斟。
郭子虚见潘公子开口,三人才过席去,笑道:“俗语云:一方土地一方神,隔了一方则不灵。这三个军兵,都忠于主人的。”又道:“那小哥儿,黄衣帽儿,手拿一管铁笛儿,分明是个三尺孩童,能给潘公子护驾么?”
潘公子呷了一口酒,知郭参军在探虚实,笑道:“郭大人,他叫萧田,没甚么武功。父母双亡,帮人家放牛,吹得一管好笛儿。岳丈也喜欢听牧笛儿,收到衙里作乐工。这次来,岳父怕我在路上寂寞,闲时让他吹吹,开开心儿的。”
闳莲子插嘴道:“潘公子,你岳父想得周到。你妹儿明日出阁,来得正好,叫他吹个曲儿,大伙乐一乐如何?”妙妙也道:“二姐夫到来,是我洪家的半边主人了。又有大姐和大姐夫如此抄办,我脸上也有光了。就请二姐夫让牧笛儿吹吹,让大姐和大姐夫都高兴高兴吧!”
起媒时新娘所请,谁还好拒?更何况,潘公子一行入厅来,由郭大人亲自引领,同座相陪,已使满堂瞩目了。那堂上的功名举士、达官贵人,多少双眼儿看那天仙也似的新娘,惊叹不已。又见来了个英俊潇洒的书生,眉清目秀,肤白如雪,听得是新娘的二姐夫,无不称赞。
潘樟叫肖天过来,把大姐和幺妹之意说了。肖天道:“小人这是牧笛,难登大雅之堂。在座的老爷,听惯了金玉之声,能听这山野之曲?”潘樟道:“牧笛就牧笛,你就吹一曲儿吧!”肖天躬身道:“是,潘公子!”
高照在侧席,听了潘樟等的说话,心里道:“原来未想到这一着。这样,岂不更好?”微微点了点头。
肖天和潘樟都看到高将军的首肯,心已相印了。肖天抖擞精神,吹一曲《高山流水》。那笛声一起,似泉水初出,涓涓声细。继而细流成溪,穿林越石,喷搏而出,成为瀑布,飞腾而下。有击石声,似檀板叩拍;有金属声,似银铃相敲;有琴筝声,似百音交发。又有水流声,松涛声,鸟鸣声,谷应声,相杂成趣,成为活泼泼一潭。满堂宾客,停杯住盏,鸦雀无声,被那妙音引入一个超尘脱俗的神奇境界。曲儿终,见那手中只那管笛儿,不知那诸多声音,急时似有百工齐奏,百管齐吹,百弦齐弹,从何而来。四座皆惊,无不称奇,齐声叫绝。要求再献一曲。
郭子虚大喜,令赐酒,道:“小哥儿,吹得好,就再来一曲吧!”
潘樟向肖天点头。
肖天接过赏酒,仰脖儿喝了。用黄衣袖头,一抹嘴儿,又吹起来。这是一曲《西施咏》的古调儿,那词是:
艳色天下重,西施宁久微。
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
贱日岂殊众,贵来方悟稀。
邀人傅脂粉,不自着罗衣。
君宠益娇态,君怜无是非。
当时浣纱伴,莫得同车归。
持谢邻家子,效颦安可希。
这首词曲,虽也吹奏得好,但多数人在青楼妓馆,茶亭酒肆听过,不觉新颖。可是,郭大人听了,触动心事:“西施暗指妙妙,吴宫暗指吴西大人受封后住的宫殿。这是祥云之兆呵!可喜,可喜!”连声叫好。
众人也随声赞许小哥儿。“小哥儿”取代了萧田——肖天,出名了。
郭子虚又令赏酒。笑着对潘樟道:“小哥儿果然吹得好笛儿,公子有福哩!”又露出想要肖天之意,道:“我能常赏听笛儿,多好?”
这话正中潘樟的心意。他道:“郭大人喜欢时,就把他留在这里吧!”郭子虚道:“他是洪知州的乐工,怎能取人所好哩。”潘樟道:“岳父大人,愿把小女妙妙嫁在这里,还会不愿把个乐工留在这里?再说,幺妹在家时,也爱听乐工吹笛的。幺妹也能歌善舞,和小哥儿一个吹,一个唱,让岳父岳母宽宽心,少生病哩。”
洪妙妙听了,扬眉儿道:“还是潘公子知人心哩,多久没听没唱了,不乐哩!”
郭子虚问:“小哥儿,你愿意留在这里吗?”肖天道:“潘公子说留下我就留下。”郭子虚喜道:“好,小哥儿,我们不会亏待你的。”
这是意想不到的机会!
席散之后,众人归去。按郭府的规矩,不住外客。因为“子虚庐舍”靠南面,驻有兴州兵马。这里,是军机重地。所以,城里的客人,自回家去住;不是城里的,自去寻客店住。潘樟一行被当作内亲,安排在梧桐院住。
郭子虚已知潘樟和严舟、丁芮艺认过弟兄,明令严、丁二人去相伴叙情,暗叫去“护院监视”。他这样安排,曾寻思过:“潘公子如此年轻,作了芭州兵马提辖,必有武艺。由于他是妙妙的姐夫,可以不防。但其他人,都在可防之列。那盖飞是江湖大侠,有射月宝刀‘寒光一闪,人头落地’之说,刀又不肯托寄,当首防。那叫少贵的有剑,大胡子有宝刀,亦当次防。那小哥儿,真是乐工么?有从芭州到兴州专带个乐工么?在席间有意问他,作个问路石哩!”
严舟、丁芮艺引潘公子等去梧桐院,将他和盖都监安在楼上的官员房,将高照、肖天、邵珪安在楼下随行兵士人员房。都住下了。潘樟只顾把思念之情来叙,留住严舟、丁芮艺在楼上。严、丁也说些倾慕的话。潘樟道:“二位哥哥自芭州相别之后,既挂念你们,也惦记幺妹。岳父岳母见王师爷许久未回,恐有不测,寝食难安,欲遣人往探。小弟想见二位哥哥,便主动请了这差事。来到这里,不竟见幺妹安然无恙,还和郭夫人结成姐妹,又如此操办婚事,给岳父岳母脸上添了光彩,小弟也感到荣幸。这其中,若不是二位哥哥穿针引线,千里护接到这里,从中出了许多力,哪得有小妹的今天?二位哥哥的恩情,岳父全家都不会忘记的。”身上掏出四个金锭,道:“临走时,小弟带了些薄礼,欲拜见二位哥哥时相送。不想今夜就见了,就送给哥哥,聊表小弟心意。”送给严舟、丁芮艺各两锭。
这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二人去了一趟芭州,且办成了事,回来郭大人也不过赏了十两银子。眼看黄森森金灿灿两锭重五两的金锭,手里沉甸甸,眼儿笑眯眯,假推辞一阵,放入怀里去了。严舟道:“贤弟,今夜你同郭大人一席,愚兄很想来敬杯酒!可郭大人未吩咐,不敢冒昧。”转脸对丁芮艺道:“二弟,你去办些酒菜来,给三弟补接个风。”
盖飞故意道:“不必了,补起来也是个疤。洪大人临走时吩咐,不能让公子饮多了误事。”谍谍不休,说了又说。
丁芮艺自然不会听盖飞的。去芙蓉苑厨房,取了好酒好菜,拿来摆了。盖飞有意不吃,赌潘公子的气。严舟道:“贤弟,我兄弟吃杯酒,这江湖上有名的盖大侠,变得如此小气,愚兄不解得了。”潘樟道:“都监在席间已多了酒,平时不是这样的,望二位哥哥谅解。”
盖飞听了,借酒泄气似的,抱起一坛好酒,摆开三个大碗,嘟溜溜儿都斟满了。道:“好,如此美酒良宵,我敬你们二位兄弟!”端一碗咕嘟咕嘟喝了,道:“请赏脸!”严、丁二人怎好不喝?都喝了。严舟心里一动:“今夜只要盖大侠不生事,楼下那三个人没潘公子的令,也不会擅动,就没事了。”倒两碗酒,道:“久闻江湖大侠之名,果然豪爽,小弟也敬一碗酒!”盖飞不推,两人喝了。
严舟用脚碰碰丁芮艺。丁芮艺也倒两碗酒,敬盖飞。也喝了。盖飞喝得兴起,抱坛摇了摇,叫:“没酒了,我去买来!”严舟忙拉住道:“都监是客人,你买酒如何使得?丁兄弟,快去拿酒来!”丁芮艺取两坛酒来,放在春台上。盖飞裂嘴儿笑笑,表示满意。就这样,他三人你一碗我一碗,慢慢儿饮。俗语说:“话是酒撵出来的,兔子是狗撵出来的。”话也多了,越说越入巷,酒也越喝越多,大有相见之晚之感。潘公子说自己量小,只端碗儿呷一口相陪。
酒是一条绳,反由潘樟、盖飞把严舟、丁芮艺拴在那里。
且说高照、肖天、邵珪在楼下住了。外间是通道,进去一通三间,邵珪住前间,肖天住中间,高照住里间。按高将军的计划,潘樟、盖飞作郭子虚的客人,洪妙妙娘家代表,不会有事。为了以防万一,叫盖飞露出江湖大侠、芭州兵马都监的身份。要打,明有盖飞,暗有潘樟,加肖天等随行军士,也不怕他。而且,若真打了,闹到吴西那里,也打得有礼有节;叫郭子虚成孔夫子搬家——尽是书(输)。二一步,就是抓住今夜有利机会,看看紫晨楼的布局——吴西即将加冕称王的紫宸殿。一旦城头变换大王旗时,这里将是战场。这就是兵法云:“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当探明为是。
那玉面狐丁芮艺心中没有忘记郭大人“护院监视”的钧旨,第一次下楼取酒,暗看三人都还没有睡,灯火投有人影在墙上。第二次取酒时,从通道间向里看,灯火都熄灭了。虽有月光,却看不清楚里面。他是不放心的,是住里间那个大胡子。在门外轻轻放下酒坛,蹑手蹑脚进去探虚实。刚在前间一探头,呼地一声,一柄冷冰冰的宝剑已架在脖子上,忙叫:“兄弟,别误会,是我!”
邵珪道:“我以为是贼,原来是丁将军。你来干甚么?”收回剑,提着。
丁芮艺道:“我们和潘公子饮酒,兄弟来看你们是否睡了,也想请去同吃一碗。都是芙蓉苑用的上色好酒,走吧!”
邵珪出门来,月光下看那酒,道:“谢将军好意,酒在席上已饮足了。我们当差的也辛苦,小哥儿和大胡子已睡了,不必去了。今夜我侍候潘公子和盖都监的,随时听候呼唤,也守这门,让主人放心哩!”提剑进屋去了。
丁芮艺摸了一下那架在颈脖儿处,隐隐作痛,心里惊道:“莫不是毒剑?得找他。”道:“兄弟,我好情好意请你吃酒,你如何用毒剑伤我?”邵珪出门来,笑道:“丁将军,我这不是毒剑,是那阴阳剑。刚才是发阳气,你只感到烧痛,过两天就没事了。若是发阴气,过两天你就死了。我以为是贼,但没弄清楚前,是不发阴气的。”丁芮艺惊道:“好险!那阴阳气从何而来?”邵珪道:“来自心里,随练剑而成的。”丁芮艺拱手道:“谢兄弟手下留情!”邵珪道:“丁将军过谦了,谁不知道奓口狮子、玉面狐的本事?小弟佩服哩!”丁芮艺道:“随潘公子来的,个挑个打,果然不出所料。佩服,愚兄佩服!”邵珪道:“仁兄非也,那大胡子是山大无柴烧的人,只因潘公子游泳溺水,他在山上砍柴,见着救了,成了恩人。这次来兴州,公子要带他来玩,让恩人高兴高兴。他有甚么本事?用刀劈柴而已。再说那小哥儿,放牛的出身,会吹个笛儿,别的不会。你们听了他的好哩!谁说我的好?一路辛苦,还叫我守夜。”有点儿愤愤了。
严舟早听得下面说话,下来在胡梯边听。听得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话,心里有底儿。抽身上楼,咳嗽一声。丁芮艺知是在催他,把酒上楼。严舟悄声道:“且都喝酒,只留心那少贵便就没事了。”都去饮酒不提。
其实,在玉面狐第一次取酒上楼后,高照留下邵珪防查,就和肖天离开梧桐院。高照已知道郭府中最有功夫的就是奓口狮子、玉面狐,但二人已是潘樟手下败将,且又被稳在那里,因此就放心行事。他和肖天分开走,以争取时间,尽可能多看一些地方。肖天按芭州师爷提供的路线,去元亨园看看,再去寻郭子虚的住处。高照按来路先去芙蓉苑,再去寻紫晨楼。
高将军问过宫生智,说他没来过郭府,无线头可摸。他先到了芙蓉苑,那里的厨工杂役还在收拾餐具,打扫厅堂。向厨房里看时,一个老厨子对一个中年厨子道:“把这酒菜给王老头送去,让他也吃些,活人难哪!”
中年厨子应声道:“是!”接过蓝提着,出厨房向南去了。高老爷随其后,弯来拐去,都是亭台楼阁,心中记了。见那中年厨子到一间独门前,叫:“王伯伯,给你送酒菜来了!”
月光下,一位老人出屋,接过篮子,悄声问:“今夜如何?”中年厨子道:“老伯,饮酒吧!也许是喜哩!”说后,走了。王老头到屋里,取出酒菜在灯下吃。他自斟自酌,把眼儿左右睃睃,淡淡一笑。
高照闪到窗前,从一个核桃大小的观察孔里朝里窥看。见王老头的侧影,拖着一头乱发,一部山羊胡子,右眼角上一快黑色胎记。正大口啃那鸡腿。他觉得此人好面熟,猛然想起:“这不是皇城卫士王简么?这猫头鹰,如何在这里?”
突然,见老头手一扬,一段鸡腿骨不偏不歪,从观察孔里射出。高照一闪躲过:“好险!差点击中眼睛。”听得里面呤诗道:
灯前把酒独自饮,抛根鸡骨赐路人。
岂有胡子能掩面?要识庐山须天晴。
高照一听,又惊又喜,敲门道:“王简兄弟,有抛鸡骨给朋友吃的么?你既知胡子不能掩面,难道你那假发能遮住胎记么?”老头果是王简,他熄了灯,出门来小声道:“此地不是说话处,请大人随我去一个地方!”高照寻思:“这王简虽是朋友,但自己犯事之后,已多年不见了。又在这里见到他,莫不是龙相派来的人?”王简知他有疑心,道:“大人,邵烺天使令我配合你,不信?”高照喜道:“自己兄弟的话,如何不信?只是听人说紫晨楼修得好,宴席上又吃了杯酒,睡不稳,却走来看看。兄弟,你在这里勾当,何不领我去?”王简道:“紫晨楼明关暗道,密如蛛网,走错一步,落入其中,岂不枉送性命?如何去得?我知你是来摸路的,不是观景的。路线图早备下了,随我去取吧!”说后,只见那王简在前,高照在后,穿过东面一片园林,施展轻功,纵上高墙。二人又纵身下墙,向东约里许,眼前出现一条河。这里已是郊外,河两岸都住有人家。又顺河向南走二三里,来到一座河边店前。店主人见是王简,迎到里屋坐下,先送上茶来。王简道:“兄弟,这就是我给你说的高照大人!”忙拜见了。
店主人姓关名松子,号清溪,本地人氏。在这里打鱼开店,轻那钱财,最重义气,练得好拳脚好水性。同王简相厚,结为兄弟。王简向关松子说了自己身份:“奉荣千岁之命,暗来兴州观察吴西行动,有利抗金,以图恢复。”关松子痛恨金贼,愿从中出力。一次,关松子上城里卖鱼,听人说郭参军得了腹胀病,拉不出吃不进,生命危在旦夕,悬赏求医。他有民间验方制的“化结丹”,叫王简去献,定下计策。
王简化作蓬头乞丐,半疯半颠,去郭府献丹。郭子虚八方求医,医治无效,已奄奄一息。悬赏求医数日,终无应者。王简去了,虽见是个疯乞丐,但病重临危,也就接着。王简先献上三粒,叫用姜汤吃了,守了半日,不见效。府里大小官员急起来,说:“继续找名医,不要叫这疯子误时。”
王简听了,大笑三声,又大哭三声,扬长而去。
王简走后,郭子虚欲净手。扶到马桶上,仍拉不出。但觉腹中微动,病松了些。令严舟请王简再献化结丹。严舟回说:“王简已去!”参军怒道:“你等好不省事?我的病这般沉重,即使灵丹妙药,也不是一日半日就好的。刚有好转,你们却把他气走了,这不是安心要我的命么?还不快去请回来!”
严舟奉命,率领众人四八路寻找王简。城里城外都找了,没王简的影儿。全府上下,急得象热锅上蚂蚁。那郭子虚又声接一声的呻呤。闳莲子腰悬佩剑,大骂那些官员:“安心害死我家老爷!老爷救不了,我也不想活,你们也不得清静。要知道——我闳莲子的剑,不是吃素的!”
官员们清楚:“她是说得出做得到的人。”他们都汗不敢出,屁不敢放,噤若寒蝉。惟一的就是干着急,蚂蚁似的奔走。
郭府翻了兜了,兴州城也沸腾了。四处找王疯子,四处皆没有。那赏银,从一百两到一千两,还是无人提供疯子的线索。人们也就传:“那疯子本是神仙显化的,见而不识,走了。无缘哩!”
关松子在仁和街卖鱼。耳里听的,眼里看的,心里明白。他挑着两桶鲜鱼,向五龙桥去卖。玉面狐丁芮艺骑马经过,认得关松子,问:“清溪先生,可看见一个拖长发的乞丐么?”关松子在桥边放下担儿,拱手道:“丁爷,多时不见,小人这桶鱼可是刚打来的,拣两条肥的下酒吧!”丁芮艺道:“鱼,以后再说吧!”又如此这般地说了郭大人求医寻疯子的事。关松子听了这话,叫起来:“郭老爷身系兴州安危,不能有失啊!我这两桶鱼,就倒在河里放生,求上天保佑。”提起一桶鱼倾在河里。那些鱼活泼泼的,游散去了。又提起另一桶鱼向河里倒时,站里不稳,栽下水去。他知王简在桥下,有意载下去的。水性本好的,却在水里挣扎。
行人多认得关松子的,都大叫:“救人啦!救人啦!”
丁芮艺从马上纵身而下,施展轻功叼鱼郎似的,抓住关松子飞到桥墩下面,放下。转脸一看,正是要寻找的那个王简疯子,卧在桥下,一头散发,枕着条青石,呼噜呼噜睡大觉。他慌忙跪拜道:“大仙还没走,可寻得我们好苦哇!你献的化结丹,郭大人有好转了,请你去救他一救吧!”王简揉揉眼睛,看看丁芮艺,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走吧!”丁芮艺大喜,先把王疯子飞背到桥上,又把关松子飞背送上岸来。马也不骑牵着,恭请王简入府。
府里人见寻得王简来,飞报进去了。闳莲子亲自迎到病榻前,求道:“老神仙,救救我家老爷吧!你赐的丹药服后,病情已有好转了。都是那班有眼无珠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的人,说出不三不四的话来,气走了我家请来的救星爷,你老就君子不见小人过吧!”又指站立两边的官员将士道:“你们听着:老神仙降临我家,给老爷治病救命,有人说出不恭的话来,气得他走了。现在又请了来,若再有不当和尚不知头冷的人,现在和以后冒犯老神仙,我翻脸儿就拼个你死我活!”
众人应:“是,夫人。再也不敢了!”
王简心里道:“有闳夫人这句话,帮了大忙哩!”只顾看那病人。手中比画,口里唸唸有词,似飞標出手,直指郭子虚脐处。郭子虚猛抖了一下。王简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倒出三粒化结丹,仍用姜开水给郭子虚服下。他在榻边椅子上坐了,双眼一闭,打他的呼噜。
闳莲子向众人挥挥手,叫退去。自己守在榻边,也不敢惊动王简,双眼儿盯住丈夫反应。过了半日,郭子虚先是肚里咕噜咕噜响动,次后到马桶上,由王简扶着,拉出半桶粪来。一身虚汗,病松了,扶上床将息调养。王简叫把那粪细细查看,是甚么东西使郭大人致病,以后当防止。查粪人回报:“在粪中有蚕豆豌豆绿豆大的碎银子!”郭子虚听后,惊道:“有这回事?拿来我看!”
查粪人已将碎银子洗净,用盘盛了,捧在床前。郭子虚看了,大大小小有二十四粒。拈起击盘,叮叮有声。他又细看,是银子。他的慧眼,是最能看银子的,不会有假。可是,银子怎么钻进肚子里的?
闳莲子也惊道:“老爷,你怎么把银子吞到肚子里去?莫非你想攒些私方钱么?往后再也不要这样做了,老鼠舔猫屁股——好险!”
郭子虚不语。喝了鸴参汤,平稳地入睡了。
王简欲去,闳莲子哪敢让走?千求万求,留了下来。郭子虚经半月将息,又得王简施气功治疗,全好了。郭子虚把王简当着救命恩人相待。一日,在游紫晨楼时,郭子虚道:“恩公,我肚子里怎么会有银子,百思不解!”
王简拍手大笑,半疯半颠,指天指地指心。道:“当问过心来!”
郭子虚猛然大悟:“年有二十四个节气,通天彻地。人有二十四窍,人天合一。只因自己日思银,夜梦银,神化银积于内腑,渐塞二十四窍而化疾,危及今日。若不遇到恩公相救,我命休矣!”拜揖道:“谢恩公点化!”
王简不正面回答,仍拍手大笑,口里道:“阿弥驼佛,银子化成水,水中见月明。明月照千山,能知凉和热!”
自此,郭子虚把王疯子视为神仙。其实,那二十四粒银子是王简扶郭子虚到马桶上拉屎时,握在手中随粪而下,撒在里面的。清溪先生制的那化结丹,铜铁骨石沙,都能化解,但是小而又小的。药,确实有效。王简留在府中,随他怎么疯,都不敢惹他。他打听得吴西欲称蜀王谋反,就是他暗使清溪先生设法向朝廷报的。这是大功,震动了朝廷。收编黄龙人马,起用高照等,都源于斯。
王简在府中,为了装疯得像,常喝醉酒,披头散发,在府里乱窜。有人劝阻他时,发起火来大骂:“你个狗杂种,都是靠老爷吃饭的。我不治好老爷的病,有你官做?有你饭吃?有你银花?我喝的是老爷的酒,又不是喝你的酒,倒摆出一副护主的脸孔来,难道我怕你?”夹七夹八,说出许多难听的话来。都不去惹他。有人告到闳莲子那里,夫人护短道:“别忘了老爷病危时我说过的话!”有人告到郭子虚那里:“王疯子有损府上尊严。”郭老爷也护着。但时间日久,告状也多。一日,郭子虚把他叫去道:“恩公,你知你在府里有多久了么?”王简道:“老爷,记得我在紫晨楼的园林里,吃了三次桃子、李子了!由于亨老爷赐的福,不记得年月了。”
郭子虚道:“吃了三次桃李,也就是三年了。我看你的仙缘好,有慧根,想让你看紫晨楼东边的园林,在那里修真养性,以成善果,也了我一段心迹,可愿意?”王简道:“既是老爷的意思,愿意的。只是听说修仙养性,不饮酒,不食荤腥,我口里淡得慌,受不了。”郭子虚道:“我叫芙蓉苑厨子给你送饭,有酒有肉,修道在心而不在食。望你潜心修炼,深入简出,早成正果。我还盼你成道之后,能超度我哩!”王简满心欢喜,穿上道袍。在园林边盖一间茅屋,设床榻等用具;塑三尊夫子、老君、佛祖像,算是全真道的新教派,都由他拜。将茅屋取名为同源堂,又将重阳祖师的诗,作为楹联,乃是:
儒门释户道相同,三教从来一祖风;
悟彻便令知出入,晓明应许觉宽弘。
王简住在这里,郭子虚的目的是不让他乱跑。同时对他的来历没搞清,虽是恩人,但府内之事不可外泄,不得不暗防。然而,于他却成了一块乐土。有人来时即装疯,无人时就归常态。白天,打扫园林,浇花养竹,除草修枝,听细流水低唱。晚上,燃烛焚香,打座参禅,可道可佛,随心风飘逸。深夜,时有越墙而出,或在城里游,或去河边店吃酒玩耍。清溪先生的联络早成一条线,既可通朝廷,也可通志州。最近得息,天使邵烺到了志州,原兵部尚书高照受新职,一行五人已到兴州,令王简和关松子配合行动。
这条命令不详,没有说怎么会面,怎样配合。清溪先生和王简相议。相议结果认为:“高将军兴州之行,与防吴之变有关。”于是,王简在深夜里去寻高大人。他们在京师时,相交甚厚,结为兄弟,当然认得。可是,若大一个兴州城,哪里去找?问也不便问的。关松子道:“高大人来,必探郭府。你将郭府图纸绘好,到时有用的。特别是里面的集兵地、布防地、兵器库、仓库、暗关死地,都要摸透,绘成图形。万一有事,可以趋利避害。”王简从其言,都备下了。还把南面驻的兴州兵马,也绘了图。
不出关松子所料,高照利用妙妙出嫁之机,去探郭府。王简早在暗中认出了高照,并盯住不放。直到在同源堂相遇。
高照听了这段生活,大喜。道:“我正感形势逼人,缺手少脚的,却遇上你两位兄弟,多一堂好手。”关松子和王简欲和高照吃杯酒,高照道:“酒,今夜就不吃了,改日再来吧!”取了郭府图纸,藏在怀里。不便久留,告别了关松子,同王简乘月色回郭府去了。
高照到了梧桐院,邵珪早候着道:“哎呀,不好了,肖天叫人捉去了!”高照一听,大惊:“怎么捉去的?在那里捉去的?”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