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梦中梦痴子恨吞声，情外情怨女叱杏林
且说寒江雪朦胧中和一人撞了个满怀,连忙道歉,遂定眼一看,不是别人,却正是那急急从院门北边出来的冷春山,两人随即红了脸,尴尬无比,便都忙各自走开。
寒江雪回到旅馆,尚自心跳不已,索性一头倒上床来便睡,却辗转难眠,想着日间种种,一时心绪烦乱,担心着自己无意间窥破了人家的苟且之事,恐遭人报复;又想着那芍药丛里令人脸红心跳的一幕;还有那冷春山凹凸有致、略带风骚的体态,以及两人在围墙外一撞满怀,自己无意间触碰到了她那两座臌胀胀的小山,竟如同被电击了一般。
寒江雪拿出一张小芸的照片来仔细端详,见她眉若春山,眼含秋水,微微含笑,粉面左边一个浅浅的酒窝,如同盛满了蜜汁一般。记得和她初见,两人各自捧着一本百二十回《红楼梦》,一人在花架子这头,一人在花架子那头,直到日暮,两人没说一句话,却在出来的花荫路上也撞了个满怀,两本《红楼梦》落地,两人红了脸,随即又相视大笑。
寒江雪一夜辗转,直到天色微亮方朦朦胧胧睡去,却只见那花荫中一丛芭蕉冉冉,巧笑声中一位美人转了出来,粉红的撒花百褶裙,玉面含春,眉蹙春山,如同一朵美人娇一般,便向自己颔首低眉,似嗔非嗔,似喜非喜的道:“如今我要走了,你也不来看我一看”。
寒江雪急忙上前去赔笑道:“这几日实在忙,竟冷落了你些儿,你的心疼病可好了些,如今又要往哪里去?”。
美人道:“你终日家只不过是‘无事忙’,今又招出祸来,且不自知。我走后,你且善自珍重,把那吟风弄月的心都丢了些吧。虽说你我皆因一本《红楼梦》结缘,可此书终非正书,比不得那些经史子集和经世济民的学问,于世路上无用;况且我这心疼的病,竟有一大半是因它而起。想着自己索性丢开了吧,却又一时放不下,心里惦记着书中各人的结局,奈何这后四十回书穿凿附会甚多,百思不得其解,竟至抱憾成恨,可知此书有‘毒’,沉迷者必有悔恨。你岂不闻世人之言道‘读了《红楼梦》,到老一场空’,你如今而立之年,仍然摇肩垂臂,岂不是它害了你”。
寒江雪听得此言,心里便有些不快,却又不好发作,只得道:“你几时变了,竟这般世俗市侩,和那些庸人一个腔调。前几天你还叫我批注了《红楼梦》来你看,这会子竟说出这般有违你心性的话来”。
美人见规劝无用,反招出寒江雪的呆性来,便只得摇头叹道:“看来这道理,非至死不悟。你既这般沉迷醉心《红楼梦》,何不把那雪芹原意的后四十回书补撰出来,一者遂了你我心愿,二者或许让你博得个虚名,也不负了你我因《红楼梦》结识一场”。
寒江雪听了,顿时心里便又欢喜起来,随即想起白日间所做的梦来,笑道:“你说的是呢,白日间我在那芭蕉树下读《红楼梦》,竟睡着了,作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那评《石头记》的脂砚斋了呢,她竟也嘱咐我把后四十回书写出来,还交给我一本残卷,说是雪芹原稿,我只把它仔细的放在贴心窝子的怀内,醒来时却不见了,只觉得心口疼痛,腿脚麻木,满眼金星。你说奇不奇怪,可不可惜”。
美人道:“只要你的心和他的心一样,不在了又何妨,会心处已得三昧,你且用心写出来便罢了”。
寒江雪心里欢喜,便欲拉起美人的手,却只见美人一蹙眉,那脸上的小酒窝便不见了,隐隐竟有些那梦中人“脂砚斋”的模样,并转身便欲走。
寒江雪心里又急又喜,口里便叫了一声“小芸,哪里去?”。
那美人拖着一缕红裙头也不回的走了,须叟消失在冉冉芭蕉后面,却传来细语道:“如今我去了,再无相见。你秉性风流乖张,于世路上不通,难免吃亏,不如回乡下耕读著书,也可安身立命”。
寒江雪大惊,心里不舍,泪水便在眼眶里打转,待要追上去,怎奈脚下被一花枝绊住,栽头便倒,口内哎呦一声,便醒了来,却是跌在床下,额头上蹭破了一块皮,心口一阵疼痛,顿时心狂跳不已,冷汗涔涔直冒。
寒江雪爬起,尚自惊魂,眼前耳畔似乎那梦中人声影不远,顿觉得此梦蹊跷,一时情难自禁,眼里竟滴下几滴泪来,却又一时无解。想起数日前和小芸作别,她一颦一笑,粉面含春,蹙眉间似有难言之隐,自己又不好问的,于是便胡乱穿好衣衫,便欲出门。刚走至门口把门拉开,迎面却站着一位摩登女郎,举手正欲敲门,见门突然打开,顿时惊得杏目圆睁,合不拢嘴。
寒江雪亦吓了一跳,抬眼一看,却是冷春山,只见她穿着时髦,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粉红色小皮包,亭亭玉立,一袭紧身束腰撒花蝴蝶百褶裙,长发齐肩,眉黛轻描,丹唇一点,嘴角细细微翘,一小粒黑痣挂在左边嘴角,似美人刚吃了黑芝麻,没来得及擦嘴,漏出了一小粒来一般。
两人都红了脸,一时手足无措,竟有些尴尬。寒江雪想不到竟会是她,想说些什么,却又搜肠刮肚,红着脸一语说不出来。
两人呆站了片刻,冷春山索性把柳眉一挑,似嗔非嗔,似笑非笑的睨眼看着寒江雪道:“你金刚一般把着门,是怕我进去吃了你不成”。
寒江雪心头一紧,顿时脸上红得紫胀,便连忙把门全打开,道声:“稀客稀客,请进请进”。
冷春山进得里面,见里面陈设简单,只一张床,一把椅子,一张茶几;茶几上面摆放着一瓶塑料百合花,床上被褥掀起,衣物凌乱,几本书籍散落在床头,椅子上却搭着洗漱用的一块毛巾。
寒江雪连忙把椅子上的毛巾拿起,顺手用毛巾擦了擦椅子,便请冷春山坐。
冷春山看看椅子,笑笑,便捋了捋裙子,小心的坐下,又抬眼四处打量这屋子。
寒江雪脸上红得如同猪肝一般,心便有些怦怦乱跳起来,三两下收拾了床上的东西,便拿起一个杯子,欲去外面开水房打水。
冷春山笑道:“你别忙,我不渴”。
寒江雪只得转身,把被子放下,手足无措的站在床边,一时不知该如何,说些什么。
两人沉默着,似乎都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和呼吸声。窗外一缕早晨的阳光射了进来,照在冷春山的脸颊和胸脯上。寒江雪忍不住瞟了冷春山一眼,只见她脸上绯红,如同浴日娇花;细长白暂的脖子露在外面,像是剥了外皮,露出白茎的葱管;v字型领口微垂,下面腻白肌肤,浅浅一条沟外露;两座春山耸起,呼之欲出。
寒江雪一阵头皮发麻,如同被电击了一般,竟打了个寒颤,连忙回头,便红着脸悻悻坐在床沿,两手合拢放在膝盖间,只低头不语,如同犯了弥天大罪的孩子。
冷春山突然笑了两声,便又极力忍住。寒江雪顿时心跳如雷,脸上便如同有千万只蚂蚁在爬,窘迫得无地自容。
冷春山忍不住大笑起来,一时花枝乱颤,轻轻捂着嘴笑道:“好个洞房花烛夜的大姑娘,这般楚楚动人,令人怜惜,却又欲罢不能,却只少了大红盖头”。
寒江雪被她这样一说,反到释怀,便也笑了起来,问道:“你怎知我在这里,如何便寻了来?”。
冷春山笑道:“只许你作密探,我却作不得?我还以为你在这里春屋藏娇,那被子里藏着一位呢,如何走进来一看,却是猪窝一般,是不是我来迟了一步,走了妙人儿”。
寒江雪听她如此说,脸上刚好,便又有些不自在起来,又想起昨日之事,顿时有些尴尬,便低头不语。
冷春山惊觉,遂哂笑道:“我只不过来还你一样东西,谁知你懒猪一般,睡到日上三竿”。
寒江雪沉吟了一会儿道:“这几日暑假无聊,小芸又回老家去了,见这城中只有那公寓里清凉些,昨日便到那芭蕉树下读书解闷,谁知竟睡着了,还作了一个怪梦,梦中恐怕还说了些胡话,回来后便头脑发胀,什么都想不起来,却似是中了暑;倒在床上,便又梦靥住了,竟糊里糊涂睡到了这时日方醒”。
冷春山冷笑道:“原来是做了一场白日梦,难怪你发昏。只不知你梦里可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
寒江雪笑道:“梦里的事,谁还记得,早忘了”。
冷春山笑道:“莫不是梦里遇见美人了,惹得你此刻相思未了,脸红心跳,竟如同害了相思病一般”。
寒江雪尴尬笑道:“我这模样,唯恐唐突了人家,避之唯恐不叠,那敢有那心思”。
冷春山大笑道:“这般说来,你果真是有色心没色胆了。那梦里的美人美吗?有多美?和我比,怎样?”。
寒江雪忍不住看了一眼冷春山,只见她笑得粉面通红,花枝乱颤,那高耸的胸脯也颤动起来,便忙回了头,含首干笑。
冷春山站起来,走到寒江雪身前站定,盯着寒江雪通红的脸笑道:“你正眼也不敢看我一眼,心里想的是什么故事?”。
寒江雪闻得她身上散发出来一股从未闻过的细细的甜香,说不出是什么,只觉得好闻,顿时便有些呼吸急促,脸热心跳,却不敢抬头。
冷春山噗噗笑着,却低下身子来,把脸凑近了寒江雪,眉目含春的盯着寒江雪笑道:“你莫不是吃了金刚丸,这般有趣得紧”。
寒江雪闻得她口中细细的呼吸,两人的脸几乎贴在了一处,只得稍稍往后缩,抬眼却见她那领口处隐隐露出些臌胀白腻的肌肤来,还有那玫瑰红的胸衣一角,顿时脸红到了脖子根,惊得头脑中嗡嗡作响,往后便倒。
冷春山笑得前仰后合,掩面不迭。
寒江雪惊醒,连忙从床上一骨碌翻起,便走到桌子旁站着,一时手足无措,几乎不曾羞愧得流出泪来。
良久,冷春山从小皮包里拿出一本书来放在床上道:“这本百二十回的《红楼梦》想必是你掉的,在那花架子下,老赵得了,正要上交,被我撞见。这上面有你和王小芸的名字,一唱一和,想必是你两的定情物呢,我如今物归原主。以后可要小心些,莫要再到那里做春梦,再把什么东西落下了”。
寒江雪连忙称谢。冷春山却笑着道:“谢我可没这么容易。你那书本扉页上写了一首诗,想必是写给王小芸的,倒是有些意思。你若真心谢我,便也写一首给我如何!”。
寒江雪顿时红了脸,却只得笑道:“那都是闹着玩的,何曾正经写诗来着,你若看得上,改日我写了,委托她转交给你便是”。
冷春山笑道:“难不成我是老虎,她是小猫不成。你这般造作,我有这么可怕,她有那么可爱吗!”。
寒江雪只得哂笑,待要说什么,冷春山早已经笑着出得门去,楼梯间传来一阵高跟鞋的踢踏声,渐渐便隐没在晨光中的喧嚣里。
寒江雪惊魂稍定,竟有一种莫名的失落袭来。窗外的阳光刺眼,传来阵阵车水马龙的喧嚣。想起小芸,寒江雪拿起床上的那本百二十回《红楼梦》,放进包内,转身出来,到前台结了旅馆的账目,又到街上卖了几斤苹果,便搭上班车,前往大青山的杏花村而来。
一路上颠颠簸簸,爬山过箐,班车来到大青山公社,已经是下午。班车到站停下,寒江雪向人打听了杏花村所在,离公社竟还有三两个小时的路程,却都是山间小路,只得一路步行,向着东边的大山里进发。
日暮的夕阳把群山披上一层粉装,层林中时不时有倦鸟归来,一路上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才听得山腰松风轰鸣,转眼又见山涧清流淙淙,偶有山花点缀路旁,红黄紫绿,也说不出名目。寒江雪兴意盎然,随手采了些捏成一把拿在手里,心里想着小芸见到自己不请自来,会是什么情形,倘若把这山花编成花环给她戴上,倒是美极了;她那笑起来时脸上的小酒窝,像是盛满了美酒似的,竟能醉人。
一路上想着些心事,看些山野风光,日暮时分,寒江雪终于来到杏花村外,只见小山村坐落在一处山凹里,四面环山,只有一条小路通向村里,远远便听得村落里一阵狗吠。
寒江雪心里有些忐忑,站在村外望了望,见这村庄只有七八家人户,高低错落,都是清一色茅草房子,道路两旁数十株杏子初成实。
晚风袭来,阴阴密叶间嫩绿的果实在枝头摇曳,果脐上沾着的萎蔫了的花蒂如雨点般落下,沾染了寒江雪一头一脸一身。也有些凋谢了的青果落下,微黄的,如米粒般大小。寒江雪捡起一粒来,放到鼻子下闻闻,一股清新的天然味道,禁不住又放到嘴里一嚼,又酸又涩,连忙吐了,心里不禁又发了些呆意,想到:“这杏花开时,大好春光我竟错过了,如今这青果未熟,我又偏来了。前人有诗言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可知我命运蹭蹬,左右来得不是时候,上天何薄我如此”。
寒江雪正自在树下发呆,不防竟有人高声道:“这杏子未熟,吃不得,吃了要肚子疼,拉稀的”。
寒江雪一惊,抬眼望去,只见杏子树荫中有一红影,头脸皆被树荫遮住,暮光中只露出一袭红裙来。
寒江雪笑道:“谢谢姑娘提醒,我只不过尝了一小粒,不碍事的”。
那女孩笑着便从杏子树荫下转了出来,手里一把小镰刀,背上一个小竹篓,里面装着些荠荠菜,满脸春风,眉清目秀,窥着寒江雪,在离寒江雪十数步之外站定道:“一小粒也不行,它本还没发育成熟,你便偷吃了去,一者你心里不觉有愧?二者你不问自取,便是小贼”。
寒江雪见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女孩儿,口齿竟这般伶俐,一时红了脸,只得尴尬的笑笑,抓耳挠腮道:“我是无心的,并没想偷吃来着”。
女孩笑道:“偷吃便偷吃了,还说无心。自古那偷吃青果的小贼,有哪一个敢说是有心的。偷得吃了,便一溜烟走人,嘴上留着幌子,却哪里敢承认,只背地里得意罢了,可知你也是个甜嘴坏心的”。
寒江雪哪里还敢狡辩,只得认罪,连忙赔笑道:“小妹妹且莫生气,我陪你便是,你要什么,只管说,只要我有的”。
女孩笑嗔道:“你哪里赔得起,这青果是花朵儿谢了才化成的,难不成你也变作一朵杏花儿,谢了化作一粒青果来陪我!”。
寒江雪顿时哑口无言,脸上红得紫胀。
女孩看着寒江雪这般窘态,便笑道:“你是哪里来的小贼?来这里作什么?为什么这早晚才来?看天黑了,村里的阿黄咬你”。
寒江雪只得道:“我是来看望小芸的,起迟了些,只赶了末班车,所以天色竟晚了”。
女孩道:“哪个小英?我们这里并没有这名字的人”。
寒江雪笑道:“是王小芸,并不是小英”。
女孩诧异道:“你是她什么人?这会子才来,却是为什么?”。
寒江雪道:“我是她的同学,只不过来看看她”。
女孩盯着寒江雪看了半晌,呸了一声道:“你莫不是就是哪个该死的!说你是小贼,还真是恰巧了,怪不得你进村便偷吃了青果,馋嘴猫似的,敢吃却不敢认,坏了良心的!”。
寒江雪一阵惊诧,顿时如同丈二的菩萨,摸不着头脑,忙上前欲问个究竟。那女孩却挥舞着镰刀叫道:“你这登徒子,臭流氓,给我站住,你再往前一步,我便活劈了你”。
寒江雪大惊,只得站住,忙道:“小妹妹,你且把话说清楚些,我如何便是登徒子,老流氓了”。
女孩走出去数步,又忍不住转身怒道:“你这大把年纪,三十来岁人,却说是小芸同学,可知是骗人。小芸和我一样,今年刚满十七岁,如何会有你这样的同学。你这时候才来,晚了,就算把头割下来,也于事无补”。
寒江雪听得女孩话里有话,便预感有些不妙,只得连忙作揖赔笑,央求她把事情说个明白,只差没跪了下去。
女孩见寒江雪这般模样,只得道:“前两日,小芸突然肚子疼,下面竟流出许多血来,送到医院,医生说是早产,竟有四个多月了。没嫁人的姑娘家,做出这般没廉耻的勾当,也不知孤老是谁。她爸妈哪里受得这般耻辱,顿时气得昏死过去,醒来问了多少遍,也没结果,就也没了心思。昨日夜间,听说小芸赌气拔了氧气和输液瓶,须叟便静静的死了。今天早上,她家人把她抬了回来,草草埋在了对面那山坡子上”。
寒江雪早已经泣不成声,手里提着的一兜青苹果撒落一地,一把野花也掉在了地上。
女孩见状,一脸茫然,又上下看了数眼寒江雪,便转身走了。
寒江雪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真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