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一零章 雨落

“雨落,妈妈不是有意要凶你的……”

似乎是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有些过于生硬,母亲来到自己身边蹲下,满含歉意地说道:“妈妈这么做只是为了让雨落过上好日子,雨落不是喜欢吃咸蛋黄饭团吗?妈妈带雨落去吃。”

母亲站起身,拉起蹲坐在路边的小雨落。

小雨落没有说话,她抬头望着母亲温和的面容,雨水打在她稚嫩的脸上,飞快滑过她的下巴,连成一线。

雨水……好疼。

“妈妈,我们回家好不好?”小雨落望着母亲指缝间露出的色彩,心中没来由地一阵厌恶。

那色彩,曾经代表了幸福,可以换来好多好吃的咸蛋黄饭团。

可是现在,幸福变了颜色,饭团吃在嘴里也变了味道。

“雨落。”母亲听到那话,神色惊慌、无助、愧疚,她抬手帮小雨落拨开落到脸颊边上的一缕头发,眼含热泪,强忍着哽咽:“我们在这里没有家。”

“是爸爸不要我们了吗?”小雨落记得,自己应当与其他孩子一样,有一个父亲的。

那个父亲或许严厉,但每次下班回家看见自己,都会流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偶尔,他会带两个自己最爱吃的咸蛋黄饭团,自己会偷偷藏一个起来,第二天让妈妈放进爸爸的便当盒里。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就再也没见过他了呢?

好像……是从那次,家里闯进来一个女人。

她带着一群人,闯进自己家,不由分说用最污秽不堪的字眼,辱骂着母亲。

那些人对母亲拳打脚踢,自己在母亲怀里,被母亲保护得很好。

自己在母亲怀里,透过臂弯看到那个女人身后,站着一个比自己大一点的男孩。

他穿着精致的小洋装,头发梳成大人模样,白衬衫领口别着一个大红色的蝴蝶结。

他过得一定比自己还好,是不是也爱吃咸蛋黄饭团呀?

之后发生了什么,小雨落不记得了,但她却将那身小洋装和蝴蝶结深深刻进了脑海里。

从那天起,自己和母亲无家可归,在大街上流浪。

自己饿极了,母亲会溜进街边的小吃店,抓两个好热好热的肉包子出来。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那店员会追出门口,大声辱骂拉着自己跑走的母亲。

有时候,母亲嘴角带着淤青出来,非常温柔地对自己诉说抱歉。

往往这个时候,自己就猜到,今天又要饿肚子了。

但是母亲一定比自己还饿,但她总是微笑着,告诉自己不要担心。

再后来,不知道从哪天开始,自己再也不用饿肚子了。

甚至每隔几天,还能吃到自己曾经最喜欢的咸蛋黄饭团。

虽然母亲经常出入不同人的家里或是旅馆,把自己丢在外面。

有时候,自己能在窗户上,看见母亲的脸。

她会死死咬着嘴唇,打手势让自己转过头去,不要看。

其实母亲不知道,自己离开家之后,就再也不喜欢吃咸蛋黄饭团了。

不是因为它不好吃。

而是因为。

那里面已经没有了爱。

来自父亲的爱。

……

记忆里,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

母亲牵着自己,走在大雨中,寻找着还在营业的便利店,去买自己曾经喜欢吃的咸蛋黄饭团。

小雨落好想告诉母亲,自己不要吃饭团了,但是冰冷的雨水落在身上,冷得人瑟瑟发抖,说不出话来。

母亲一手牵着自己,另一只手死死攥紧了钞票,不想让它们被雨打湿。

路过一家汤池,母亲带着她进去,心疼地抽出两张钞票,交给那个长得凶巴巴的欧巴桑。

汤池里好暖和呀,雨水带来的寒冷,好想一瞬间就被驱走了。

温热的水蒸气在白花花的瓷砖上凝结成水珠,缓缓滑落。

自己坐在小凳子上,母亲打来一盆热水,用毛巾一点一点地帮自己擦拭着身体。

很仔细。

也很温柔。

正是因为母亲经常像这样替自己擦拭身体,自己才会养成,不论何时,只要回到家里,都要用水擦拭完身体再去休息的习惯。

母亲当时跟自己说了一段听不懂的话,她到现在都还记着。

身如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这段话里,应当有很高深的含义吧。

母亲在说这段话时,声音是颤抖的,眼睛是湿润的。

是汤池里水蒸气太大,蒙住了双眼吗?

应该是吧。

自己那时候还小,什么都不懂。

那个年纪的自己,就应该什么都不懂!

也是在那天晚上,在那家汤池,母亲遇到了一生当中的贵人。

那是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哪怕是进了满是水蒸气的房间,她的脸上也满是脂粉。

脂粉重到,她的脸与脖子分成两种不同的颜色。

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听汤池里其他阿姨说,男人都喜欢这样的女子。

但是母亲不这样,也很受男人喜欢。

虽然那些男人,自己和母亲都只见过一面。

不过从那些人看着母亲时的眼神可以知道,他们对母亲很满意。

就像是去菜市场买了一只鸡,而这只鸡肥瘦均匀,物美价廉。

那个女人叫小河绘里香,据她自己所说,她是个影视演员。

专门演一些男人喜欢看的角色。

她还说,母亲长相和身材都很好,很适合做这行。

可以看出来,母亲当时想拒绝。

但是犹豫了一下,只说再考虑考虑。

小河绘里香留下了一张卡片,说母亲想通了,可以通过这张卡片找到她。

之后的几天,小雨落发了一场高烧,一直迷迷糊糊。

等到醒来时,才发现自己跟母亲,有了住的地方。

母亲说,她找了份工作,可以赚大钱,以后自己再也不会饿肚子了。

就连咸蛋黄饭团,也能天天吃,顿顿吃。

小雨落还是没有告诉母亲,自己早就不爱吃咸蛋黄饭团了,她现在喜欢吃小吃店里卖的肉包。

因为那些肉包里有爱。

那是来自母亲的爱。

好热好热的爱。

从那之后,家里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房子也越换越大。

小雨落也能跟其他孩子一样,走进校园,去念书,去学习。

只是那个世界上,少了一个温柔的母亲。

多了一个艺名叫做“大泽合子”的影视演员。

专门演男人喜欢看的角色。

很受欢迎。

日子一天天过,小雨落也一天天长大。

母亲仿佛是为了弥补什么,自己要任何东西,她都会给自己。

却唯独给不了,小时候那样的爱。

直到那天,正在上学的雨落接到母亲病重倒在工作岗位上被送进医院的电话。

等她赶到时,母亲已经命悬一线。

因为长期高强度工作,和曾经饿得身体虚弱,在那天被查出胃癌。

晚期。

已经开始扩散。

雨落记得那天,夕阳的余晖从窗户透进来,落在母亲枕边。

自己跪在床前,母亲握着她的手,又一次露出那个熟悉的笑容,对自己说。

不治了,咱们回家。

她要把所有的存款都留给女儿,那些钱足够女儿读完大学,如果她用来治病,无疑会再次拖垮这个本就不易的家庭。

那一天,雨落才发现,母亲对自己的爱,从来没有变过。

变的,只是她自己的心。

和对母亲的爱。

母亲临终前,对雨落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雨落,转过头去,别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