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又过了几日,天气越来越暖和。
郎轩这些日子都与尹西敏呆在一块,鲜少出现在风轩院。福哥儿空闲得不得了,因此一天里有大半天是呆在厨房的。
往往都是快接近响午的时候来,留下用个午膳,再与宋甜儿聊上些时间,再去前院。
只是今天,午时都已过去了好几个时辰,他还没来。
宋大姐在新开的空地上,种了几垄白菜,因没下过雨,所以每日里宋甜儿都会浇上些水。
在郎府的日子虽无聊空闲,可她却很满足,在这里没有人会用嫌弃的眼神盯着她,也没有人会对于她的出现指指点点。
这样的日子,真的很好。
待她把白菜都浇上了水,院门口福哥儿的身影才出现了,他人未到声音就已先传了过来。“田儿”
见状,宋甜儿把手放进盛着水的木桶里洗了个干净,才走出菜地。这一会的功夫,福哥儿人就进了院,宋甜儿这才注意到,他今天穿的额外庄重,一身玄青色的长袍,黑色的高筒靴,就连往常歪歪扭扭的发髻这会也是整整齐齐。
她有些迟疑地开口道:“福哥?”
福哥儿被她这幅样子弄得有些不好意思,方正脸上带着疾跑后的红晕,喘着粗气扭着浓眉说:“我就知道会这样,都怪我娘。”
宋甜儿意会过来,笑着道:“真是福哥儿,今天的福哥儿精神极了。”
福哥儿摸着后脑勺嘿嘿地傻笑,“今天府里来贵客了,我被安排在待客的地方伺候,我娘让我穿的。”说着伸手抻了抻衣服的褶皱处。
听罢,宋甜儿往一旁的厨房走,不多会便捧着一个白瓷碗出来。她放到枣树下面的石青桌子上,招呼福哥儿过去。
福哥儿看清碗里面躺着的面条,肚子应景地咕咕了几声,他的耳朵一下子通红。
“这是给你留着的。”宋甜儿把筷子放进他手里说道。
福哥儿这些天也习惯了,人没推辞坐到石凳上,吃之前问:“宋大娘去哪了?”
“到外厨房帮忙了。”
“哦。前院现在忙的不得了。”吃了口面条才反应过来说:“那这面是你煮的?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福哥儿说完这句,未等宋甜儿回话,便开始吃面。他的动作很快,还没几口,面条就见了底。大概是真的饿了,碗底的汤水他也喝了个干净。
填了些肚子,他才开始跟宋甜儿深说,宋甜儿这才知道,原来是府上的大姑奶奶回娘家了。
不单女儿儿子一起来了,还有她刚满一个月的孙子也抱来了郎府,再加上二姑奶奶几口。
郎府好久未曾这般热闹,郎老太君开心的不得了。让大管事从外面采买了许多的时鲜,预备着今晚的家宴呢。
宋甜儿听了,猜想姑母晚上定是赶不回来了,只是看着不打算走的福哥儿,“你不去前院当值没事吗?”
福哥儿摆了摆手,“大少爷身子不适,夫人便点了我把大少爷送到明阁院,我是要在这随身服侍的。”
看着宋甜儿疑惑地瞪大了眸子,他解释说:“你刚进来肯定不知道。夫人生了两个儿子,长子今年十五,就是我刚说的大少爷。二少爷我不说你也知道,只是大少爷身子骨不好,不常出风修院。可大少爷人很好的。”
宋甜儿扬起脖子点头,福哥儿站起身拍了拍她的头,有些伤感道:“这么好的大少爷命却这么不好。”
宋甜儿被他话里的惆怅弄得一滞,待想问怎么个不好,福哥儿突然捂着个肚子,往屋子后面的茅房跑去。
她便把到了嗓子口的话吞了回去,收拾好桌子上的空碗往厨房走。
还未行至一半,院门口就出现了个年老的婆子,看见宋甜儿就说:“你还在这呢!大少爷醒了!现正叫你了,快去!”
宋甜儿一愣,“我不是。”不是这两字还未说出口,婆子颤颤巍巍就到了她面前,抢过她手里的碗后扯着她的手,“赶紧走呢,等会主子怪罪下来,小心板子。”
宋甜儿无法只能跟着她的脚步走,边走边打量她,这才发现这婆子身上的下人服做工简单,布料也很粗糙的,两人相触的地方能感受到她手心成片的老茧。
因此猜测,这人是个粗使婆子,忆起她刚看她的时候,两眼眯着,明显看人不太清楚。这才知道她被错认了,只是福哥儿现在不方便,她便没出声随着婆子七拐八拐到了一间房子面前。
到了之后,婆子觉得完成了自己的差事,于是拿起丢在院子中间的扫帚重新扫起地来,宋甜儿握了握双手才慢慢推开门进了屋子。
这个屋子很大,装饰地极其奢华,就连地上还铺了羊绒地毯。
屋子的摆设,宋甜儿都说不上名,一时只觉得自己误闯了个了不得的地方,还是闻着从花瓶里的传来的梅花香,她的心神才安了点。
宋甜儿呼了口气,打算迈开步子,青色的帘子后面却传来一句清和的问话:“是福哥儿来了吗?”
宋甜儿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还有人的声音可以这么好听,她愣怔在这声音里回不过神,还是等着里面传来第二次问话:“是福哥儿吗?我渴请给我拿杯水。”
这话中间或夹着咳嗽声,宋甜儿赶忙走到中间的红木桌上,倒了杯水后,双手捧着觉得温度正好,才小心翼翼拿着往内间走。
等进去后,鼻息间闻到的是淡淡的梅花香。宋甜儿才看清有一人靠在拔木床头边,脚踏上的摆着一双青色的靴子。大概是听到了动静,那人伸手把一侧的幔帐收起放在铜勾上,露出来的双手,像是上好的白玉泛着淡淡的星光。
宋甜儿的步子停了停,床上的人似乎有丝急躁,探出身子道:“福哥儿?”
宋甜儿也就看清了这说话人的样貌。宋秀才因辞了教书先生一活,后又给人作过画写过诗。他最擅水墨画,宋甜儿有一次偶然看到。
她当然评赏不了,只觉得水与墨不协调的两个东西,竟可以这么简简单单就表达出画的意境。
这个大少爷,容貌就像是水墨画一样,眉眼极淡,可全身都带着像水一样的柔和。
难怪福哥他说这个大少爷是个好人。
“你是哪个院子的小厮?”
宋甜儿都不晓得自己呆呆盯着这个大少爷看了好长时间,乍一听到这个大少爷再次问话,面上升起红晕,不利索地回道:“奴才在风轩院外院当值。”
说完才知道自己没有行礼,又弯着个身子作了个揖,手上捧着的茶水却没因她的动作而洒了一分。
郎修看到,如水的眸子微不可见地深了一点,继而浅笑着回道:“不必如此拘束,上前来,我渴了。”
不知怎么的,宋甜儿觉得自己的脸更加烫了,依言走到郎修面前。那梅花香更加沁鼻,这个大少爷的容貌也越发清晰。
不同于二少爷精神,也不同于那个人压迫,这个身上有着梅花香的大少爷很温暖。
郎修看着自己这个面前貌似在神游的宋甜儿,真是说不上来的感觉,不过枯燥已久的日子倒是好曾没遇见过这么好玩的人了。
他伸手拿过宋甜儿手上的茶杯,放进嘴里面啜了一口,“凉了。”
宋甜儿这才惊觉这么长的时间水怕是冷了,赔罪道:“奴才该死。”
郎修却突然把杯子递到她面前,示意她接了,宋甜儿不知道这个大少爷怎么一下子人变得冷了。
“以后别在我面前说死一字,可明白了?”
听了这句带着命令的话,宋甜儿更加清楚到,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
她低着个头小声回了个是,伸出手去接杯子。郎修这才发现这个身材瘦弱长着一副好样貌的小厮,还有一双非常好看的手。
只是非常的小。修剪整齐的指甲都泛着淡淡的粉,比他那两个妹妹的手还要纤细。
半响,宋甜儿出声打破了沉默,她问道:“大少爷可还要水?”
郎修瞧她说话都没看他的脸,知道自己刚说的那句话,让这小厮心里有了排斥。
他心里推算了下时间,怕是用不了多久前院就会派人过来,因此就道:“不用了,帮我把放在屏风那的衣物拿来。”
说完却见这小厮一脸愣怔,压根就不知道屏风在哪,右手抬起摸了摸额角,他无奈道:“我自己来。”
怕宋甜儿惶恐,他加了句:“你去重新添杯水。”
宋甜儿莫名他怎么突然又要水了,可刚刚的认知让她不敢有疑问,应了声是去了外间。
郎修掀开被褥,趿上靴子,盯着宋甜儿的背影,等那道背影瞧不见了,他才慢慢地站起来。
这一过程中,能看得见他的双腿不太利索,郎修嘴角显出一丝讥笑。
活不过二十五,他还有十年好活,可这具残败的身子还能坚持得住么?
有时候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