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案发当日,暴雨会降低能见度,视野范围内出现类似于海市蜃楼的幻境不足为奇,单从这一点来判断车夫和随侍小厮是否撒谎,缺乏证据。
而通常情况下,遭遇暴雨,想要跑去附近人家躲雨,亦是人之常情。
但问题出在张俊德失踪的位置。那里是荒郊野岭,但凡是个正常人,大约都会联想到魑魅魍魉,担心遇见鬼打墙这类邪门怪事,便是要躲雨,也势必先派小厮和车夫前去打探清楚,再行计较。哪有人如张俊德这般,一听见大宅子,就不管不顾往雨幕里冲的?
故而,那一刻的张俊德,内心其实比任何人都清楚,那种人迹罕至的地方,不可能有人家,但他此行想见的,是个死人,一个死了二十多年的女子。
彼时他误以为雨幕中的大宅子,乃是通往鬼域的大门,他万分迫切,生怕这扇大门会突然消失,所以不等小厮和车夫反应,便独自急匆匆奔向自己的向往之地。
此时此刻,李烨、顾爽和秦蓁三人皆心如明镜,张俊德不是自己走失的,他被人算计了,对方利用特殊的天气和地理环境,加之张俊德本人复杂的内心,成功将他引入彀中。
那么,一个迫不及待想入鬼域与旧情人相会的失踪者,会被凶手藏在哪里呢?
自然是死人该待的地方。
想李烨等人这一日一夜的搜山,七峰山所及之处全都查遍,唯独两个地方因太过晦气,尚不曾去。这两个地方,恰恰就是乱葬岗子和义庄。
按照秦蓁的猜测,乱葬岗子其实可以忽略不计。倘若凶手有心杀害张俊德,根本没必要将人从奔牛镇弄到丹阳县来,大雨倾盆,即便就地斩杀,也未必会留下蛛丝马迹。可凶手偏偏多此一举,足见,他(她)想要的结果,远不是杀死张俊德这么简单。
考虑到先前已经因自以为是,忽略了乱葬岗子和义庄,此番若再去复查,必须小心谨慎,方能确保万无一失,三人一番商议后,依然将搜寻范围扩大至乱葬岗。
为保险起见,李烨和顾爽兵分两路。由顾爽带领大理寺衙役及五十名千牛卫,在丹阳县衙的引领下,前往后山乱葬岗子寻找。
李烨则率其余人等,直奔义庄。
秦蓁肺里呛了水,有点发热,后背又被李烨施救时用力拍打过,痛得直不起来,李烨便命人做了副担架,抬着她走。
因七峰山脚下有村庄,义庄不宜太近,先人便将义庄设置在后山。
山里的夜晚比较凉,而入山之后,视野内一片朦胧,连在翡翠湖畔悬空的那轮月牙儿都不得见。夜风夹着零星雨点袭来,便是炎炎夏季,仍带着股阴森森的味道,冻得秦蓁直打哆嗦。
秦蓁落水后体虚得厉害,与李烨等人分析案情时又一下子说了许多话,此时头晕眼花,连喘气都觉困难,再被夜风细雨侵袭,只觉七魂去了五魂半,浑浑噩噩中,唯一感受便是累,累得眼皮都睁不开,迷迷糊糊直想睡。
白莽和白威一左一右走在担架两侧,时不时用手拍拍秦蓁的脸颊,为她醒神。秦蓁亦知这种时候一旦睡着,寒气极易入体,势必存下大患。可她还是抵御不住周公诱惑,抱着火笼神智渐渐游离,不多时,便睡了过去。
恍惚间,她似乎听见白莽和白威在唤她,又有李烨的声音,好像是劝他们不要吵,在她耳边柔声安抚,让她放心安睡,勿挂勿念。秦蓁甚至感觉到,李烨取了披风盖在她身上。
如果这是梦,那么这梦境太过于美好,以至于她的心莫名安定下来,睡得愈发沉稳香甜。
不知睡了多久,她被夜猫子凄厉惨嚎惊醒。眼皮重得睁不开,她索性闭着眼,憋着火辣辣的嗓子唤道:“大莽、小威?有水吗?我渴了。”
才说完,一股阴恻恻的穿堂风猛地拍在脸上,秦蓁怔了怔,瞌睡陡然全无,倏地睁开眼睛。
饶是她胆识过人、豪爽泼辣,看清楚四周环境,也禁不住倒抽凉气。
审案堂大小的屋子里,没有任何家具,却席地摆放着一排排黑漆漆的棺材,墙角唯一光源乃是一盏豆大羊角灯,正散发着死气沉沉的昏暗光芒,将地上的棺材映照得愈发诡异恐怖。
而秦蓁此时仍躺在担架上,只是,担架却被搁置在一具红木棺椁上。
她附身往下看去,这具红木棺椁十分厚实,比其他棺材大了很多,显然是具套棺。只是棺盖紧闭,内里是否存放着棺材和尸体,不得而知。
视线在一排排棺材上扫过,最后,秦蓁锁定住摆放在棺椁旁,自己的线靴上。
线靴尚是湿的,却明显被人挤过水,鞋面还有拧干留下的皱褶,只是摆放得整整齐齐,有模有样。
想之前秦蓁落水后更衣,所换乃是白威从七峰山附近村民处借来的衣裳。白威毕竟是男子,又是孩子心性,能想起来借火笼和全套衣衫已是不易,哪里还会记得再多给她借双鞋袜?
所以这一路被抬着来,秦蓁始终穿着湿鞋湿袜。
若没人给她脱靴,秦蓁当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可线靴被人脱了,还摆放得整整齐齐,压根不用猜,她便知,这必是白莽那憨人所为。事实上,也只有白莽那粗中有细的性子,才会担心她穿着湿鞋冻脚,却继续让她穿着湿袜昏睡。
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李烨等人来到义庄之后,因她发热陷入昏迷,李烨只好留下白莽和白威看护她,自己带人去其他地方搜查的情景。
以白莽和白威的性子,不可能置昏迷不醒的自己于不顾,那么白莽二人为何会将她独自留在这里?莫不是见她烧得厉害,出去给她找水了?亦或是想拾些干燥柴枝,给她生火取暖?
低声抱怨两句,秦蓁摇头莞尔,真真是义父养出来的男子,性格粗糙到用棺材给她当床,若换成普通女子,吓都被这傻兄呆弟吓死了吧?
笑过后,她弯下腰,想去拾地上的线靴穿。
手才伸到一半,猛地僵住。
因为,视线中突然出现一双脚,一双穿着大红色云头履,内着雪白里袜,专属于女子,不,是专属于新娘子的脚。
这是……她眼花了,亦或是,出现了幻觉?
她方才明明自始至终睁着眼,明明目光不错盯着地面,却不曾看见这双脚,是如何出现的,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秦蓁下意识就想抬头。
可理智却硬生生阻断了这个疯狂的念头。
义父从小就教导他们兄妹三人,这世上绝无鬼魂怪论,所谓魑魅魍魉,皆由人心所生。故而秦蓁能断定,此时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根本不是什么女鬼,而是个活生生的人。
哪怕还在发热,她也确信自己方才没有看错,这间屋子里除了棺材,只有她一个活人。那为何她非但没听见此人走进来的脚步声,眼下近在咫尺,更是连对方半点呼吸,都听闻不见?
唯一的解释是,此人武功高强,不但能飞檐走壁,还擅长龟息。
怎么办?
活人永远比死人更可怕,秦蓁此时的处境,宛如一名身陷狼群的猎人,稍有闪失,便是被狼咬断脖颈而亡的悲惨结局。
大脑在一瞬间做出决定。
她依旧保持着弯腰取靴的姿势,仿佛看不见那双凭空出现,伸手就能触碰到的、无比诡异的脚,开始一点点,极缓慢地,沿着棺椁边缘下滑。
终于滑离担架,秦蓁看准时机,铆足浑身力气,忽然反手操起担架,用力往那双脚上劈去。
秦蓁虽在病中,也知晓自己武功不如对方,却有把握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就像当日在北衙用飞镖偷袭杨将军时那样。
可事实却完全出乎意料。
仿佛是她眼花了,担架劈出,竟劈了个空。而由于用力过猛,她整个人都随着惯性栽了出去。
怕一脑袋磕下去再度昏迷,千钧一发之际,秦蓁只能团紧身体往旁边摔倒。
这个动作让她成功避免了额头受伤,却令后背着地。
先前李烨救她心切,下手太重,秦蓁更衣时便发现后背一大片青紫,此时雪上加霜,她痛得眼冒金星、冷汗连连。
用力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意识才重新恢复,视线也渐渐清晰起来。
然而,看清楚的第一件东西,依然是一双脚,一双穿着大红色云头履,雪白里袜,专属于新娘的脚。
与之前不同,此时此刻,这双脚并非站在地上,而是,悬空在她的头顶……大唐女神捕之洗冤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