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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幕三十一

今日看诊已入深夜,程神医送走几位讨教的同行,等来最后一位病人。岛上静悄悄的,没有了苏耷,显得愈发冷静。他心里盘算是不是要收几位徒弟,又想到无妄过世的徒子徒孙,心中黯然失落好一会儿。

外面有风过树梢,惊起寒鸦啼叫,明月为乌云所遮,让今夜莫名显得晦暗又萧索。虽然桃源岛四季常春,但此刻中原已经是秋季了罢,秋季,他想起去年老友差人送来柑橘螃蟹,他栽过几盆白菊花,只可惜开春前被霜打死了。

最后一位病人卷帘而进,程神医遐思被打断,医庐内医者和患者中间挂有一道白帘子,遮挡面部,因此他只能看到进来的女子穿一身宝蓝马袍裙,手腕脚腕皆有丝绦系璎珞,走动时清脆悦耳,俏皮灵动。一个年轻的西域姑娘,这么小的年纪却要不远千里来桃源岛找他?可能是患了难疾,思及至此,程神医也不免多几分惋惜和唏嘘。

姑娘没有说话,只是把手腕安静地放在枕上,程神医念一句:“失礼。”铺上绢子为她诊脉。

风还没有停,惊起的寒鸦落在屋外檐上,明明夜已深,仍旧聒噪不听,树叶娑娑,听起来像浪涛的声音,这里明明离海很近,可是却只能听到风过树梢,听不到海浪拍岸。程神医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他不敢相信,又重新号了一遍,真相不可否认,他迟疑地收回手,袖手胸前,冷汗不自觉地从额上冒出。

“神医,我这病还有没有治?”姑娘悠悠开口,尾音上翘,带着一点儿西域的口音。

程神医用袖子拭去满脑门的汗,哆嗦道:“是你。”

话音刚落,窗叶被一阵疾风吹开,“咣当”撞击墙壁,搅动起竹庐里一滩死水,那到白帘也随风舞动,吹起刹那露出对面奚孩安静水深流的笑靥。初见时她渔家女装扮,浑身浴血,与今日的形象天差地别,这也是程神医没能一下认出她的原因。

她隔着帘子向他行楼述的礼,“神医,今夜冒昧到访,一是感谢您医者仁心,替苏耷取出他心口的妖物,治愈内伤;二是,今日答疑解惑之恩。”

风停,白帘落,她静静从袖子中掏出一张白纸,上面画着一副人像,正是张玉本。她推到程神医面前,“神医可认得此人?”

此画一出,程神医浑身瘫软在地,脑子里电光火石像被天雷肆虐过,轰得嗡嗡直响。七年前,他记得这人出现在他面前说的每一句话,那人说,我知道你用什么手段,如今我要你故技重施,不必你动手,我亲自去。

那人还说,你休要现下装慈悲,你想想,若是此役战败,楼述军长驱直入东朝,流恒首要做的是什么?定是彻查当年文靖郡主的死!你想你自己,还有活路吗?

他最后说,我们早已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程神医冷汗涔涔,他低头端详这画像许久,此人当年还是楼述的打扮,画像上虽然变成东朝服饰,但他绝不会忘记这个人,化成灰都认得。许是内心做过很久挣扎,许是终于品尝到命运的嬉弄和嘲讽,程神医缓缓开口,认命般把当年事和盘托出。

“果然还是来了……金凤尾小老此生用过三十二次,三十次救人,两次害人。”他拖着沉重又疲惫的尾音,这段秘密在心中积埋近十九年,太沉重,沉重得要把他拉进土里一起埋葬,“害人终害己。”

“第二次便是给了画像上这人,后来的事情你也是知道的,他掺进酒里,让真理王旧伤复发而亡。”

“第一次呢?”对面问,她的声音很平静,居然听不出丝毫喜怒,仿佛都是与她无关的。

“第一次,十九年前,文靖郡主临产,我将此物放进她的安神药中。”他抱紧头,显得非常痛苦,“文靖郡主受难疾所扰,又怀有身孕,小老当时被带到熙梁专为她调理安胎。”

“那为何你又要杀她?”

程神医的语气陡然变得激动,颤抖着声线说道:“小老与她无冤无仇,她甚至是一手提拔小老的贵人,小老怎么会想害她呢……实在是……实在是……当年文靖郡主厉行新政,与楼述缔盟互市,又要迁移一批中原百姓到西域边疆去屯田定居,小老家人亦在其列……但自古只有流刑之人才会被流配西域,小老家人皆清清白白,缘何要去那寸草不生的西域受离乡流离之苦?小老的家人苦苦相求,小老亦求过文靖郡主数次,均被回绝,直到……直到……”

“谁怂恿的你!”对面声音凌厉许多,“太后,还是李国公?”

“小老可以自由出入宫闱,某日被太后拦下,她问文靖郡主病情,小老只好据实已告。她说,说文靖郡主此病难愈,又怀有身孕,若是哪日芳魂消散也不是稀奇吧,特别是女人生子,更是在鬼门关走一遭……民间说,生得过鸡酒香,生不过四块板……”

“后来呢?”

“后、后来,小老原是不肯的,文靖郡主对小老有知遇之恩,处处厚待,只是后来,后来太后许诺若是文靖郡主死,她必定废止此政,与楼述宣战。她又说,文靖郡主想将诸侯手中的兵权回收皇权,若是与楼述宣战,诸侯借此出兵表忠,定能平息朝廷忧虑将此事作罢。诸侯都是站在太后这一边的,郡主已成孤家寡人,识时务者为俊杰,小老当时觉得,跟从太后一派会更好……”他又凄凄惶惶道,“不,不是小老要杀她,她当时也病入膏肓,她的父亲疏瀹道真便是因此病过世的,就算临产时她侥幸活着,不出半旬亦会亡故,小老只是为了不让家人乡友被流放,提前做了……”

对面笑了,仿佛在听一个很可笑的笑话,充满幽默和荒唐,她说:“原来我们楼述在你们中原人眼中是个人间炼狱啊,宁可杀人,也不肯去亲眼看看,我们楼述的雪山草原,黄沙凉月……罢了,让你们看是对都尼雪山大神的不敬。”

她又说道:“于是你在药中下了至刚至阳的金凤尾,后来呢……”

“后来,她耗尽全部心力生下一个女婴,油尽灯枯。那时候她虽然借口去了别宫待产,但太后盯得紧,一直派人形影不离,她的懿旨本是斩草除根,但当时小老没想到会突然闯进一个人,别宫守备本就不如皇城,侍卫的血湿透他的夜行衣,他杀光外面所有的奴婢,进去抱走了那孩子。”

“师父……”奚孩安低声呢喃。

“那人原也想杀了小老,但文靖郡主制止了他,他们二人好像早就有计划,或许郡主坚持前往别宫也是为此。她说,说小老不管怎样是没要孩子的命的……小老惭愧啊……”他哀嚎一声。

这边老泪纵横,对面抿唇轻笑,“这么说,我该谢您救命之恩呢?还是不杀之恩呢?”

“……文靖郡主气息奄奄,她命那人离开之后便撒手人寰,小老亦用了手段逃出熙梁,和家人改名换姓隐居于此。后面的事情,便是十二年后,遇到张玉本了……”他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时过经年,小老一直愧疚于心,日夜受折磨,所以才妄图以不断地行医救人来弥补心中的亏欠。”

“能弥补吗?”

“于事无补。”他叹道,“家人、徒弟、好友一个个接连死去,独留小老茕茕孑立,走到今日,许是上天对小老的惩罚。”

想到这里,他反倒又释然了,继续端坐,低声问:“还未请教郡君芳名。”

“我叫……”他觉得对面的人在笑,明明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她不怒反笑,“奚,孩,安。”口中断断吐出三个字,声音玲珑似珠玉落盘,落进程神医心里却像是砸了三块巨石,沉重不堪,回首不堪。她说,这名字抱她走的那个人请的一位奶娘起的,奶娘不识字,就说,希望孩子平安。本来“孩安”只是暂用的小名,见了阿爸,阿爸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就留了下来。

“期冀‘平安’,拜你们所赐,我一出生便不得‘安’,可笑吧。”

秋风入户,吹乱他案上纸笔,他悔恨长叹,抱头痛哭,“天道有常,轮回不爽,诚不欺我也。小老年轻时苦心钻研医术,立下的是悬壶济世的心,早想到,早想到,一念之差带来的种种恶果。二十年过,深恩尽负,死生亲友,皆是报应!蹉跎一生,旁人说小老此生救下的人命足够在西天得道成佛,可纵使再救下千人、万人,曾经造的孽又哪里能抵消呢?他们不知道,罪行是记在另一本账上的!”

寂静,霎时间连风也寂静,程神医仰头,眼泪从沟壑纵横的苍老面容上滑落,洇湿案面白纸张,晕开一滩墨色。他老了,后悔了,害怕了。

“噗。”一个不合时宜的笑声打破平静,对面的姑娘笑声悦耳,犹如看一场精美绝伦的大喜剧,眼前的丑角逗得她捧腹大笑。她强忍笑意,以一种戏谑的语气问:“那神医可否告诉我,你所说的罪行,指什么?”

她继续发问,咄咄逼人,“神医刚才说‘一念之差’,容我想想,什么叫‘一念之差’呢?是后悔去害人,还是后悔留下我?”

“是不该受他们胁迫,去害……”他说不下去了,往事如骨鲠在喉,每吐一个字便如尖刀在胸口扎出一个洞,千疮百孔,自己也羞于启齿,羞于为自己辩解。

“我遇到的很多仇人,他们都说后悔,今日我来此处,听到的也不过是些陈词滥调。恕我实在无法同情,也厌倦了这些说辞。神医,敬您非恶贯满盈之徒,这句话我不会同他们说,但可告诉您,以解您心中疑惑——”她说话的声音趋渐平静,心中已了无波澜,“很多人死前都在向我忏悔,求我留情,可是当年谁又向我稍微、哪怕是留一丁点儿‘情面’呢?哪怕一丁点儿,我的父母或许就不会死得那么悲哀可笑,我也不会成为今日之我。今日种种,并非拜我所赐,不过是你们咎由自取。你们没有‘留情’,造就今日之我。”

“你说过的,天道有常,总是要还的。”

程神医哑口无言,黯然点头,“是,谢郡君指点。”他又哭又笑,眼前恍惚回到当年,“当时小老被宣召进宫替她保胎,初心是真想保得母子平安的……”

“后来,一步错,步步错,上了贼船断没有轻易脱身的道理。十二年后,为了保住小老仅存的小儿子,替张玉本炮制了一种酒,内加了金凤尾此等至阳至烈之物,平常人喝下都会五脏烧火,若是有伤之人喝下……”

“百创流血而死。”她极其平淡地说出这句话,仿佛在陈述一个事不关己的事实,“不知用我父亲的命,留住程神医的儿子没有?”

“并、并未……”

“呵……”对面传来一声轻笑,再听到她整理裙摆起身,裙裾上的银铃叮咚。她不想听了,她觉得可笑至极,她现在只想离开。

她没有挑起白帘,隔帘拜别:“今日再多谢神医指点迷津,感激不尽。”

“等一下!”程神医突然站起来,扯掉白帘跳到奚孩安面前,抢过她的手低头把脉,“人之将死,让小老最后再为郡君做些什么吧。”他说道,“郡君之症,已传三代,从疏瀹道真到文靖郡主,可是夜晚辗转难寐?甚至已有数日未眠?可告知小老何时开始的?”

奚孩安抽出手,满不在乎道:“我本就浅眠,就靠喝酒,喝晕了就好睡着。”

“郡君!请善待己身!烦请告知小老,上次入眠是何时,多久?”他果然还是位老医者,说到病症时隐隐透出与方才截然不同的严肃。

她只好道:“杀了苏攀之后,心中有事,难以入眠很是正常……最近一次睡着是两日前,大概两个时辰吧。”

程神医的语气变得非常哀恸:“郡君之疾,与昔日文靖郡主之疾一模一样,先时难以入眠,脉象紊乱,然后常有失忆迟钝之象,最后神智不清,终日头痛,痛苦而终。此症无解,小老只能拟个方子,郡君去配个香囊日日带着,虽不能治本,但可稍安生宁心,延缓病症。”

他跌坐下奋笔疾书,伸出一双苍老的手,双手奉上一纸诊单,指尖颤抖,他在忏悔,以他最后的绵薄之力去向曾经伤害过的人卑微讨好。

“我没钱付诊金,”她轻轻说,“让你救苏耷都是我换来的”。

“小老看病,不收诊金。”那诊单被人接过,他仿佛被释放一样长长舒出一口浊气,这是否意味着那人原谅他了呢?或许不是,她没有原谅,在她眼里,自己根本就是个幺麽小人,不配原谅,更不配去记恨。人推门离开,如来时一样坦荡。只留程神医老泪纵横,枯坐静默良久。

第二日,桃源岛的程神医被来求诊的病人发现自绝于竹庐,他似乎生前喝下许多阳烈的药酒,七窍流血而亡。没人知道为何,也没人知道他为何选择如此极端的手段将自己送上绝路,只看到他留下遗书敛金,上面只有四个大字“咎由自取”。

“我这样的人啊,下地狱是肯定的,而且罪孽深重,下地狱之前肯定要经历过一番生不如死、痛苦万分的折磨。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让我恨不得一刀了断自己,只有这样折磨我,才够大快人心啊。”离岛小船上,奚孩安撕碎了那张诊单,“我不值得被同情可怜,也不配消弭应该受的痛苦,其实,咎由自取的是他们,又何尝不是我呢。”她遥望蔚蓝大海远方,海风起,飞起雪白浪花打湿她的马袍裙。蓝孔雀河谷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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