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幕四十四
奚孩安坐在渠边清洗,掩月身上的血迹被流水冲淡,氤氲向下游消散。她洗净手,将身上的脏衣服脱下,只穿中衣,甩甩袖子要往桥的对面走。才站起身,脑袋天旋地转,又跌坐到渠边。
她跌坐在原地,有些发蒙。这几个杀手不算难处理,她也没有陷入困战,但是为何——她低头看自己的手——身体一下子虚得可怕。没时间了吗,她咬牙,一瞬间突然想到她的母亲,她外祖。在意识到身体衰颓的信号时他们或许也会像此刻的她一样,明明还有这么多事情没有做完,那种不甘和气恼。
就像母亲死前还要去会盟诸侯,就像外祖死前还要写完《经略安武卷》。
她也有,不做完不能死的事情。
“苏苏,扶一扶我,没有力气。”她习惯地说出声,向某个方向伸出手,虚空晃一晃。又往那个方向看去,看过许久,才放下手,自嘲地站起来,拍干净身上的尘土。
她又要回去在蒋鸾之面前扮演那个强大可靠,举重若轻的兄长了,身上可不能沾灰。
老马识途,他们三人终又在一处不起眼的民宅中聚头。
陆安叩开门,抬眼就看到蒋鸾之提着裙摆向他跑过来。没有幕篱遮掩面目的她,这样看过去实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让人有一种想保护的欲望。那长长的睫毛沾满泪水,一看到陆安就要扑进他怀里。
陆安不动声色地躲过,扶住她的手臂保持距离。
小兔子还在啜泣,陆安之后对秦翁安排:“熙梁也不安全,恕现在不能带二位回家,明日请和某同去造访一位友人,他那里绝对安全,也不会介怀。”秦翁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谁,点点头。
陆安想推远些蒋鸾之,才动了动手,一个干净利落的巴掌将他扇得脑袋歪向右侧,顿时满头金星,头昏眼花,蒙头傻眼。他没有发怒,只是讶异地看向蒋鸾之,发现她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为了不让她再来一巴掌,陆安眼疾手快,反握她的手腕。
小兔子哭得双眼通红,但还是狠狠的,被压制住颇有急得跳脚的意思:“这一巴掌,是因为你说了那句话!”
他说了哪句话?陆安努力回想。
“什么叫‘冷心冷肺’,什么叫‘奉命办事’!”蒋鸾之的小拳挥舞,眼看又要砸过来,陆安急忙向秦翁使眼色,后者快步上来拉住发狂的小姐。
“小姐冷静,让陆公子休息。”秦翁相劝道。
那厢还在抽泣,“我不许你说这样的话,我以后也不要再听到这样的话!”她一向乖顺,殊不知兔子急了也咬人。
“我不要害你死掉,你要好好活着,我刚才真的好怕你回不来。”她口不择言,胡言乱语,“你以后喜欢做道士也好,喜欢做大侠也好,喜欢哪个漂亮姑娘也好,不喜欢我也好,我都想让你好好活着……”说完,她趴在秦翁肩头呜呜落泪,哭得梨花带雨。
陆安目瞪口呆愣在原地,想不到,他无心一句竟然让这小兔子想了这么多。最后无奈,还是秦翁向他使眼色,先行回屋避免再起争执。
头疼。
她躺在床榻上。这宅子是欢明月准备的,应该安全,只要明日把人带给皇帝她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可以合理地消失在蒋鸾之的世界里呢。死了吧,死了最痛快,没有后顾之忧。
奚孩安低头盘算,到时候让欢明月做场戏,她保护小姐英勇就义,光荣退场。不对,她向来只看办事是否成功,何时还要去顾及他人心情?
头疼。她捏捏眉心,突然很想喝酒。
清晨时,朝露尚微凉,她拂去窗台上积夜的露水,推起窗就看到院墙外放起一只纸鸢。她走到后院开门时就看到满身露水脚夫打扮的欢明月。
“近日你们不要出来,情况有变。”欢明月一向自视清高,能纡尊降贵地穿这身穷苦人衣裳确实难见,他的气质也非常不符,演什么像什么的能耐跟奚孩安比还是差。
“发生何事。”
“昨夜太后突然急症,陛下连夜出宫前往万福观为太后祓禳祈福。”
“……知道蒋家女进熙梁,就想着控制皇帝的行动,她消息倒是灵通。”奚孩安冷笑。
此时街角已有不少行人,欢明月需及时离开。
“十天半个月回不来,里面那位还需你多看顾。我和……”他看看四周,“地藏府之人应该也在附近,你可以放心。”
奚孩安白他一眼,甩手把门带上。欢明月摸摸被撞红的鼻子,将衣领拉高,缩起身子快步离开。
“为何我不能出去?”蒋鸾之已经绣了第八只小动物了,她的女红一流,每日不让出门就刺绣为乐。绣花绣鸟绣兔子绣蝴蝶,她都绣得栩栩如生。
“已经第十日了!”她有些烦躁,说话的嗓门也提得高些。陆安正坐在廊下,对她的牢骚无动于衷。
她抛下手里的活计凑近,露出一双楚楚可怜的大眼睛去恳求陆安,模样真像一只人畜无害的小兔子,“好哥哥,今夜是圣童节,我们偷偷出去看看好不好。”
陆安只好放下书,低头看她:“某应已晓明利害。”
蒋鸾之的嘴嘟起来,满脸委屈,“我知道我知道,可今夜人不是很多吗?我可以带面纱出去,你看——”她撩起一方轻柔的丝帕,上面正好绣有一只红眼睛小兔子,将丝帕半遮面容,只露出一双眼睛得意地笑。
不只是蒋鸾之,欢明月和地藏府这十日内也没有传来半点消息,他也确实需要出门一趟。今夜圣童节,是庆贺东朝祖皇帝诞辰的节日,家家户户的新生儿都会抱到护国寺门前祈福,特别是夜里,更是人声鼎沸摩肩接踵。
于是他低头说:“出去是可以,但——”
蒋鸾之指天发誓:“我处处听您的,决不乱跑!”
他任小兔子跑前边去,自己不紧不慢地走在后头。蒋鸾之不会像脱缰野马一样撒手没,她总是跑一段停一阵,又跑一段,虽然目光向前看,心里倒是时刻挂记后边的人。
她是个乖顺的姑娘,父亲是朝廷的封疆大吏,名门千金,如果没有遇上变故此刻她家门口来提亲的媒人应该是可以踏烂三根门槛的。自己是男儿的话,恐怕也会顾怜她的吧,陆安想。
一起相处已半月余,这姑娘心眼大,脑子浅,端庄不失灵动,文雅不少娇蛮,还是个天生的乐天派,就算关在宅子里也每日嘻嘻哈哈的,看不见深仇大恨的影子。曾几度陆安想,就别让她去见皇帝了,就让她在熙梁安生过日子,做普通姑娘,嫁如意郎君。
“快来,这里有戏法!”她在前方大笑拍手,火光照得她圆圆眼睛闪闪发亮。
几个人在表演喷火的戏法,这在楼述是常见的把戏,在熙梁倒显得稀罕,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她一个大家闺秀,居然也挤到前排去拍巴掌。陆安塞给她几个铜板,她即刻会意,跑去掷进卖艺人的碗里。
“多谢小姐,小姐金安!”卖艺人操着口音很重的官话。他又把碗伸到陆安面前,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看。
“给过了,给过了,我们一起的。”蒋鸾之推推卖艺人,只因他挡住了自己的视线。
卖艺人一动不动,陆安走前一步,拉起蒋鸾之的手,低头道:“我们走吧,前边更多好看的。”
此刻,不远处喷火艺人将火焰喷向高空,火龙腾空升起照亮半边夜空,大家的目光都追随火龙向上,发出啧啧惊奇之声。卖艺人身体一偏,寒光掠眼,银刺从他身后刺出,直袭蒋鸾之。陆安眼疾手快,将人往地上推倒,堪堪躲过第一次袭击。
人群乱了,很快有人发现这里的异样,不知是谁先发出尖叫声,还有人喊:“杀人啦!”人群瞬间惊慌失措作鸟兽散,乱哄哄蜂拥逃跑,一时间四处踩踏,摔成几堆,整个街市乱成一锅沸粥。
陆安拉起蒋鸾之,免得她被人群误伤。他抽出长刀,发现那几个卖艺人都从自己的行当里拿出兵器,严阵以待。陆安皱眉,此刻现场太乱,他不知该把蒋鸾之藏到何处才安全,不过她倒是有了自己的主张,她躲在他身后低声说:“我往人群里跑,人多他们不会轻易找到我,哥哥你安心对付他们。我会去护国寺门口等你,你一定要来!”
说完,她一溜烟挤进人群里,像一条没入大海的鱼,无影无踪。
陆安长刀横握,蓄势待发。蒋鸾之跑走之后他们几人并没有分散去追,看这架势,他们是想先解决掉自己。
很好,先发制人,他挥出横刀,向其中一人斩去,那人居然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剑走如蛇,缠绕刀头化解攻势,他的刀落偏了,这是第一击,他岂能甘心让刀落空?思定,拧身回旋,向前的刀势翻转向后,正好与背后袭来的银刺格上。那喷火艺人浑身抹着油彩,两人双目相对,他露出微笑,黝黑的脸露出一口白得晃眼的牙,他趁机用楼述语在陆安耳边细语,道:“好久不见,我的殿下。”
陆安双瞳睁大,跳开攻击,不可置信地问起一个久远的名字:“烈马台?”蓝孔雀河谷的公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