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贵人 捉虫
郎府,明阁院,郎老太君住的院子。
往常欢声笑语的地方此刻却寂静无声,从外面回来着着一身鸦青色软绸袄褂面容白皙,体形微胖的婆子跨进堂屋,瞧着正堂中间红木八仙桌上的膳食原封未动,心里一叹,便对着立在与内间相连帘子处的蓝衣丫鬟说,“老太君呢?”
在外间伺候的丫鬟仅是个二等,但手脚均是利索干净,听了这话,口齿清脆地回道:“老太君歇了。”
婆子一愣,但随即便明白过来,又问,“谁在内间伺候?”
“是百合姐姐。”
郎老太君身边除了一个老嬷嬷,身边还有四个大丫鬟,四个二等丫鬟,以及小丫鬟若干。
四个大丫鬟为牡丹、芙蓉、芍药、百合几人。牡丹芙蓉贴身服侍老太君,比起管老太君衣食之物的芍药百合要得脸些。
只是此刻怎么是百合这丫鬟?她遂问了出来,丫鬟轻声慢语答道:“老太君担心小少爷那边的情况,见牡丹姐姐没回来,便让芙蓉姐姐再走一趟。老太君身边不能没个人伺候,因此芙蓉姐姐走的时候唤了百合姐姐进去。”
婆子悟了,走到桌子附近,瞧着上面的膳食已没了热气,其中一道鱼汤还结了油冻,便把丫鬟招过来,继续问说,“老太君可用了膳?歇下多久了?”
丫鬟瞧她盯着膳食脸色不虞,仔细斟酌地一番,才回:“老太君今日比以往多用了一碗藕粉羹,喝了一大碗百宝圆子汤。已歇下有两刻钟了,只是临睡前吩咐过,说葛嬷嬷您来了便唤她起来。”
葛嬷嬷点了点头,面色缓和了些,主子虽那样吩咐了,可哪敢还真的去把主子给叫起来?她便对着丫鬟道:“你先下去,这里有我。”
丫鬟行了万福便告退出去了。
约莫又过了一刻钟,内间才传出动静,葛嬷嬷才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虽说已经快要三月了,可江南一带的天气还是冷的,郎老太君住的屋子仍燃着金丝碳。
甫一进来,葛嬷嬷脸上就被热气熏得泛了红。她的步子很轻,可坐在楠木拔木床内的郎老太君还是听见了,她朝着进口道:“可是葛嬷嬷?”
这一声里还带着刚醒的朦胧,葛嬷嬷连忙笑着回道:“老太君耳朵可真是敏捷,老奴就怕惊了您,可您还是听见了。”
走近点,就见一身姿曼妙的红衣丫鬟正在服侍老太君穿衣,待葛嬷嬷到了床前,那丫鬟挪了位置,葛嬷嬷不动神色上前接过她手上的活,那丫鬟便去拿铜盆以及痰盂过来让老太君净面漱口。
待一切都忙活好了,葛嬷嬷扶着老太君在梳妆镜旁边垫着坐垫的绣墩上坐下,葛嬷嬷才侧过身子,让红衣丫鬟给老太君梳妆。
老太君是瓜农郎大的第二任妻子,头先位妻子去世早,虽说没生下一子半女,可郎大家穷又是鳏夫少有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还是那会举子出身老太君的父亲觉得郎大为人真诚,且敬老爱幼是个良人。便把小了郎大十岁的老太君嫁给了郎大,后面发生的事情也证明了老太君父亲慧眼识珠。
老太君自幼受父亲影响,人也知书达礼性子温和,模样也生的好,骨架纤纤小家碧玉,与郎大倒是做了几十年的恩爱夫妻。大抵是因为自己生的孩子有三个夭折,便对小辈极其疼爱。
其中对这小魔王更是放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溺爱。
趁着梳头这一功夫,她便问葛嬷嬷,“可问清那宋厨娘什么时候回来?”
葛嬷嬷瞧着她即使是睡了一觉,可脸色还是不太好看,知道她心下愁闷,恭声回说:“老奴去问了与她交好的婢子,都说宋娘子的家乡偏僻未曾听过,宋娘子走的时候有说半个月便回,现猜测应是在回的路上了。”
红衣丫鬟已是梳好了头,垂着双手立在葛嬷嬷身后,老太君听了葛嬷嬷的话,眉头紧皱,半响对着那红衣丫鬟说,“百合,你去看看风轩院的情况,怎么这牡丹芙蓉去了就不回来的?一个一个办事是越发没用了。”
红衣丫鬟这才抬起头,鹅蛋脸柳叶眉,配着一双大眼睛,样子极为清纯。得了老太君的吩咐,她弯身行了一礼,“是。”
声音也很是好听,像是泉水一样叮咚。可葛嬷嬷的眉头却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转眼百合已是出了屋子,她瞧着坐在绣墩上的老太君神色沉重,明显因为没得到消息生气了,开解道:“老奴猜啊,这小少爷来您这来的勤,平日里就粘牡丹,小少爷这会恐怕听了牡丹的劝在喝药呢。”
老太君听了她这话,也觉得可能还真是这样,面上才重新染了笑意,她道:“或许你说的是,这轩儿调皮的厉害。平日里他娘他爹说的话都不管用,可上次他来我这牡丹瞧着他那团子吃多了,让他别吃了,他竟乖乖地就住了手。往常他爹就是说上百次他也不听的。”
葛嬷嬷心下一松,还好这话有用,不然这牡丹在老太君心里可折了价了。只是这牡丹为人稳重,办事严谨,怎么犯这低级的错误?她心里一整,罢了,晚些好好问问。
*
大概又过了一刻钟,明阁院外面竟是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坐在坑上的老太君听见,急的就要从坑上下来,立在旁边的葛嬷嬷连忙给她穿上绣鞋,扶着她的手。
只是还未落地,一紫衣丫鬟就进来了,人还没到跟前,像黄鹂鸟一样欢快的声音就已传了过来,“老太君,宋厨娘回来了!”。
话落,人已是到了跟前。十五六岁的年纪,梳着双丫髻,虽是一张圆脸,可眼却是吊梢的丹凤眼,模样娇憨又带着点媚,下巴处还有一颗朱砂痣,那媚便又添了几分。
葛嬷嬷心下高兴可还是嗔怪道:“都已是大丫鬟了,做事还这么冒冒失失。”
丫鬟一听,吐了下舌头,端的是娇憨。老太君看见笑着指着她:“芙蓉甭听你娘的话,这屋子里热闹才有人气,我啊喜欢还来不及呢。”
芙蓉一听,俯身行了礼赶紧说出正事,“因小少爷囔着要吃宋厨娘做的团子,恰巧宋厨娘刚回了府,下人来告知时,牡丹姐姐便亲自去了一趟,等宋厨娘做好了就送到了风轩院。”
老太君听到这,还未容她说完,便出声打断说,“几时回的府?小少爷药可喝了?”
“喝了,牡丹姐姐正在哄小少爷睡觉,因此让奴婢过来先禀老太君一声。”
葛嬷嬷压着的石头才落了地,老太君开心便又问了芙蓉一大堆风轩院的事情,待知道那小魔王安安分分喝了药还吃了点粥,病情已稳定,多日的愁容没了,肚子里便有了空腹之感。
她想了想对着葛嬷嬷道:“轩儿那边,宋厨娘功不可没。你亲自去趟外厨房领她过来见我。”
*
郎林是苦日子过来的,虽说现在家大业大,可性子还是一如以往。
府里这么多的下人,他甚少会疾言厉色,对待下人也是宽厚有加。因此郎府的下人待遇极好,有家室的分位够高还有单独的院落。
而宋家大姐因是一人,便跟着府里未成亲的婢子住在一处,下人住的院子与主子住的地方隔了道墙,在西南角开了一扇耳门连通。
福哥儿已过了十一岁,男女就有大防要守了,自然就不能入宋大姐住的院子,他看着身后跟着的孩子,想了一番便带到了家。
福哥儿一家都是郎府的家生子,因他娘是郎夫人身边得力的大嬷嬷,自然一家人就分了一独立的院落。
院子不大,一间正房,一间厢房,因福哥儿上头的姐姐哥哥都在府里当差,这院子就是他与福大夫妇两住着。
不大的院子收拾地干净利落,西边靠角的一口水井上面还支着架子晒了几件衣服,墙根处还种了一排溜青绿的小葱。
福哥儿回了家便歪躺在床上,看着站在门附近的宋甜儿心下暗暗惊奇。
一路上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这孩子也不哭不闹,年纪看上去不大,可怪懂事的。
宋家大姐来了,他那泥人碎了便没什么关系,他本就是在马房看马的,去与不去这会恐怕也没人想起他,要是有人问起他爹自然会帮他解释好。
福哥儿今年也不过是十二岁,因是最小的,家里人都让着他。再怎样扮老成,回了屋子没了人孩子心性便全露了出来,这下有个比他还小的,正好可以过过大人瘾。
他盯着自进了屋,便站在房门背后的宋甜儿好一会,翻身从床头木柜子里拿出上回郎夫人赏给他娘的糖,凑近道:“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宋甜儿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的房子,弯弯绕绕的,虽没那个家大,可就是说不出来的感觉。
只觉得大户人家就是不一样的。
这会见虎头虎脑的福哥儿问她,赶紧止了胡思乱想,低着头回道:“十岁了,宋田儿。”
“甜儿?怎么是个姑娘名字。”福哥儿下意识地嘟囔。
宋甜儿小脸一白,紧忙纠正道:“姑母说是田地的田。”
她始终记得离开家的第二天,姑母便把她的辫子给拆了,给她梳了弟弟一样的童子髻,也穿了与弟弟一样的衣服。
姑母说,要想活下去,就得忘了自己是个女的。
她想活,她不能让人发现她身上的秘密。
可此时,靠得近的福哥儿却闻到股味道,有些像花香,又有些像他娘做的韭菜饺子味道。
他越靠越近,宋甜儿吓得连忙就要退后,姑母可是说了让她不要跟人离得太近。
福哥儿瞧着她往后退,急了伸手扯住她粗声粗气道:“你别动。”
宋甜儿只好惴惴地握紧手上的糖,福哥儿左看看右看看,待看清她手上的糖浆,一脸悟了道:“原来是这个。”
说着,便拉起宋甜儿的手往她手心舔了一口,宋甜儿瑟缩一下,他倒是舔上瘾了,“这糖真好吃,真香!我娘说小少爷不吃,夫人赏了好多,真是便宜我们了。”
宋甜儿没法,只能抬着手让他舔,心里却想,这人这么都不怕脏,她的手黑漆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