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幕四十

雨夜熬春的山谷里出来,就能看到一位玉冠儒服的贵公子倚靠在树干下闭目养神,玉骨扇覆面,去遮挡正午刺目的阳光。贵公子只有一个人,却牵来两匹马,显然是在等什么人。

他等到了,玉骨扇从脸上滑落,他捡起扇子时就看到一个清矍病态的公子站在他面前,公子一身白丧未除,皮肤是病态的青白色,眼里露出疲态,可他手脚却很利落,一句话不说扯开缰绳就翻身上马。

贵公子只好在后边磕磕绊绊地骑马追。

“慢点,慢点。你们女人呐,最是心狠了……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

欢明月一向嘴碎不看眼色,生平最爱便是落井下石往别人伤口上撒盐。二人相安无事赶路数天之后他终也忍不住去找人不痛快了。

是夜,二人在一处河滩上燃起篝火休憩,星盛月隐,唯有火光照亮方圆。奚孩安坐于河边低头梳洗,俯首,长发如瀑倾泻,河水湿发,她用篦子一绺绺仔细梳理,白色的丧服外还披有一件宽大的黑袍,显得身形愈发削瘦,弱不胜衣就是如此诠释。

欢明月走到她身后,说道:“你可知,你走后山里连下三日大雨,山洪爆发连着那片竹林子都毁了个干净,一切,干干净净。”他重点强调。

奚孩安没有理睬。

“可惜那李国公,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仅自己的人没回来,东西也没能拿到手。”

她终于侧过头去看欢明月,“那我也死得干干净净了吗?”

欢明月一愣,旋即竖起大拇指,“地藏府的人办事还是非常靠谱的,江湖上的你已经死在那场大雨里。”他又叹息,“比起你的生死江湖上更在惋惜,想再找到《经略安武卷》只怕要把那座山挖开,他们都说那宝贝已经陪着朝天曲埋葬了。”

奚孩安突然站起,走到篝火边烤衣服和湿头发,欢明月也走过去,替她掖起滑落到肩下的道袍,坐在她对面,殷勤地给她递热茶。“本来就没有的东西,把山搬走都不会有。”她低声说。

欢明月眉头一挑,来了兴致,手里的玉骨扇打开,“这种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不都说疏瀹道真不甘为烈帝所冷遇,著书立说将他毕生所有倾囊相授,誓要让世人和后人都看到他之雄才伟略,这才成了《经略安武卷》。”

奚孩安低头吹一口热茶,自她离开雨夜熬春,表现出少有的乖顺,不再闹着要喝酒了。她将茶水吹得咕噜噜响,与其说喝茶,不如说在玩水。“说是这么说,他也的确这么做了。”顿了顿,很大声地啜一口,吐出几枚茶梗,“书成当夜,他将二十册书卷交到阿爸手上的前一秒突然改变主意,书卷还没碰到阿爸的手就被他转而丢进脚边火盆里,全部被他当成柴火烧到天亮,天亮之后他老人家也驾鹤而去。”

奚孩安说这时语气是很平静的,但欢明月却吓得站起来,“这这这……”扇子拼命给自己扇风下火。

“道真说,世无定法,法无定论,愚人何苦作茧自缚。”奚孩安平静说完,低头与那碗烫嘴的茶作斗争。

欢明月在一旁不停来来回回踱步,扇子扑得呼呼直响,是扑自己心头的火,自言自语,“好境界,好境界,重拿轻放,不愧是继道宗之后的百年一人,疏瀹道真!”他返身问奚孩安,“所以你们欺骗了整个江湖?骗了三十多年?”

奚孩安面不改色心不跳,“不算是欺骗,道真仙逝后阿爸也对师门据实以告,可是不信的人太多,多说也无益,人们更愿意相信他们想相信的。他回楼述,也就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把《经略安武卷》也带到楼述,我来中原,也自然觉得我会带来他们朝思暮想的东西。我不过是顺水推舟,将计就计。”

“可,可是……”欢明月还想问什么,但瞥到奚孩安那双眼睛时一时噎住,即使聪明如他的脑子一时间也不知该问出什么来。

可笑,荒唐可笑。他脑子里天人交锋、兵荒马乱,偃旗息鼓过后只剩这么一个想法。眼前这个羸弱的小姑娘能将整个江湖搅得天翻地覆,她利用的不是《经略安武卷》盛名,不是阴谋算计,不是利益相诱,而是人性本欲,仅仅只是人性本欲!

怪不得贪嗔痴欲是罪,怪不得贪嗔痴欲都是罪!

他仰天长叹,吐出一口浊气,长啸一声,笑道:“作茧自缚,果真是作茧自缚!道真古今一人也!”他低头向奚孩安拱手,“你也不遑多让!”

奚孩安没有回礼,长发干得差不多了,她正低头认真地将长发绾起,入簪,盘成一个道家的子午髻,在把道袍穿好。站起来的一瞬间气质蜕变,俨然成了位辟谷离群的世外高功,眼神漠然,举止雅逸,高顾遐视,冰魂雪魄。

欢明月被她突如其来的改变吓到,站在原地没敢说话。她低头打理好道袍后又盘腿坐下,学着道家的模样闭目打坐,“我穿成这样喝酒是不是不合适啊?”她问。没得到回答,她也不说话了。蓝孔雀河谷的公主